些人一个个默然肃立,摇曳的火光中恍若一排木桩,藤原没有走上前,他已经隐隐感觉到事有蹊跷,年轻人小心翼翼地摸上前,伏在一片杂草后静观其变。黑夜里不知过了多久,屋外的其中一人忽然打了一声呼哨,其他人像是得了命令一样亢奋起来,不约而同地开始剧烈扭动身子,那样子活像是浑身爬满虫子。另有两个人尖着嗓门开始高声吟诵,他们用的是一种奈良人早已放弃的古语,其历史甚至可以追溯到大和族在列岛登陆的时代,这可能是某一队移民划着原始的木船从海中带来的语言,更有甚者,这可能是日本列岛从海底升起时就已经存在的语言。
如泣如诉的语调像是一团阴湿的秽物堵在少年胸口,他只觉得头重脚轻,手脚冰凉,像是忽然来了一场大病。
就在这时,打头的人猛地嘶吼了一声“道返大神引路。”话音未落,其他人也跟着跪地叫嚷起来。那场面像是他们集体陷入了癫狂。接着,石屋的门被打开,几个人抬着一个瘦骨嶙峋的病弱老者从里面走了出来。
从远处看,那老者似乎身着昂贵的长袍,头戴古怪却又考究的高帽子,帽子两侧还有小幡垂下,衣帽的雍容气派与老者干瘪的脸庞造成了让人极为不适的反差。但是,少年随即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夜色中的长袍一角随风飘扬,发出“哗啦啦”的脆响,藤原心中一惊,那老者一身华丽穿戴,竟都是用纸糊出来的。
众人拥着病入膏肓的老者来到村后一条土路旁,藤原也悄悄跟在后面,吟诵又一次开始了,在闪烁的火光中,少年看见了老者眼神中的惊恐与绝望,他微微张开嘴,但是已经没有力气出声了。于是,这行将就木的老人只能任凭别人把他放到土路当中,然后眼睁睁看着他们围绕着自己又唱又跳,又哭又笑。
这群人中,只有一个人还保持着清醒,那是一个矮胖的中年人,他口中念念有词,正在磨着一柄切骨的大刀。
藤原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他已经隐约猜到接下来要发生什么。
那群人忽然停止了呼喊,他们无声地围拢上来,把老者圈在当中,也遮住了少年的视线,从藤原这里,再也看不见那个可怜的老者了。接着,那个矮胖中年人手提大刀走进了人群。
远处的少年没有听到任何的惨叫声,也没有听到筋断骨折,开膛破肚的那种惊悚的声音。他只是看到中年人走进去,过了一会儿又从人群中走了出来,气定神闲,面不改色,周围一片寂静,除了他手里那把刀上的血迹,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们并没有直接杀死老人,而是砍掉老人的一条腿,然后把他留在道路上仍其自生自灭,在血流干之前,老人会痛苦上很长一点时间。”藤原妹子说到这里,釜中的汤已经第三沸了,绿莹莹一汪琼池有如惊涛翻涌,胖子一面用金匙在小盂中舀起一匙沫饽浇回釜中育华,一面漫不经心地说:“把一个斩断一条腿的人放在道路上,这是东瀛上古时候流传下来,祭祀道返大神的方法,那些死在路上的牺牲品,灵魂无法成佛,就会被绑缚在这条路上,成为这条路的路神。直到现在,东瀛那些不知名的古道上,还经常会有人声称目击到了沉默悲伤的独脚神明。我还以为,很久以前,这条陋习就被遗忘了,没想到,到了今天,它还在幽暗的山野中沉默地传承着。”
说话间,茶已煎毕,藤原大大咧咧地说了一句“君请自便。”就迫不及待给自己斟了一碗。高云止不甘人后,提起小釜也自斟一碗,脸上全是心满意足的笑容。
他捧起碗正待细品,土路上又挂起了大风。这茶还没进口,就被狂风撒了几把干土在里面。高云止顿时兴味索然,抬头再看胖子,正自顾自品着滋味。年轻人没好气地讥讽道:“老板你这么胖,怕都是喝风喝出来的吧?”藤原只当是没听见,继续品鉴手里这碗干土拌茶。这个人,真是把穷风雅三个字做到极致了。
周问鹤抬头看了一眼土路上扬起的满天尘土,一言不发。他仿佛看到了有一个独脚的身影正一跳一跳沿着土路向这边过来。
藤原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也随着他把视线投向那满天的飞尘,这胖子喃喃说:“我后来偷偷收走了那老者的尸体,他戴的纸冠,跟你那铁皮冠的兽纹一模一样。这野兽,名叫毕当,后来我专门来大唐寻访有关这头野兽的传闻,找了整整五年,一无所获,直到我无意中得到一本名叫《三代正义》的书。”
“我没听说过这本书。”周问鹤坦言。
“一点也不奇怪,这是一本来历不明的孔门伪经,记载了从三代到春秋的一系列离经叛道,光怪陆离的杜撰典故。我是从一个叫做奉母书院的地方拿到这本书的,那座书院非常地邪门,我在里面遇到了许多没法解释的怪事,以后我有机会,我再慢慢告诉你。”
注[1]:大和三山,即香具山、耳成山、亩傍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