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天启九年,大年初一。
春寒陡峭,北定城内外依然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雾水之间。昨夜的喧嚣和喜庆的余韵还在街头巷尾流转,红色的爆竹,碧色的瓦檐,还有早起追逐的孩童,让整个街道寂静却不冷漠。
定唐王策马狂奔的身影穿插在其中,越发显得突兀,如锋刀,似利剑,打破了安宁。刚刚冲到宫门之外,就看到皇帝的贴身近侍小卦子焦急的等候在门口,见到他来,音调都变了,张了张口,最后只吐出四个字:“皇上急招。”
定唐王一路上转过无数个心思,看着小太监的模样也知道问不出啥,索性二话不说的策马入了二门,这才下马行走。
去年的年三十,帝后关系看起来还很和睦。皇后依旧淡然素冷的模样,一副心思全部都在太子身上,对皇帝的言语不冷不热。邝婕妤伺候皇帝,皇帝伺候皇后,皇后伺候太子,整个皇族家宴陷入一个怪圈。
这次小卦子没有将他引入皇帝处理朝政的骈腾殿,反而去了寝殿巽纬殿。殿外宫人甚少,只有两名年长的公公立在门口。而偌大的宫殿居然没有开一扇透气的窗棂,甚至于门都紧闭着,瞧起来像是一座幽禁着魔物的废宫,黑压压的矗在皇宫之中,格外的不详。
入到内,伸手不见五指,乌七八黑的看不清任何东西,大门‘吱’的关上,这次,定唐王连自己的脚背都看不见了。
他一动不动:“皇兄!”
黝暗中,皇帝悄无声息的来到他的身前,一双晶亮的眼眸如鬼魅:“九弟,我要殡天了。”
定唐王吓了一跳:“六哥,你胡说什……”话还没说完,人已经呆滞,他指着那黑暗中隐隐散发着的浅灰:“这,这是怎么回事?”
顾双弦双手抓住他的肩膀:“你说怎么办?我还在壮年,令姝才花信年华,难道我真的让她陪葬?她若随着我走了,天儿怎么办?翎儿怎么办?赵王会协助天儿顺利登基吗?他那手段,就算看在赵王妃的面子上对天儿称臣,我剩下的两个皇儿,会不会被灌上‘清君侧’之名给绞杀……”急急切切的说了一大堆,双手力大无穷的捏得定唐王的肩胛骨都要碎了。
顾双弦如此慌张无措的模样让定唐王惊住了,好一阵安抚,这才摸索着去打开了半扇窗。冰冷的雾气缓缓的飘入进来,融入顾双弦那一头灰白的发色中,不分彼此。
定唐王倒吸一口冷气:“六哥,你的头发……”
顾双弦见了光,人似乎在无尽的深渊中被惊醒了一般,那些惊恐和揣度瞬间无影无踪。他伸手揪了揪鬓边的长发,用着淡然的口气道:“别大惊小怪的,早生华发没见过?真没见过,现在你就见到了。现在,给我闭嘴。”光明之中,他又成了那威严的皇帝。
定唐王见惯了皇帝人前人后不同的面孔,索性稳定心神,找了一张椅子坐下了,问:“皇兄是得了什么病症,还是中毒了?”处理朝政根本不会让头发全白,他完全相信自己的皇兄还没有勤奋到愁白了头的地步??
皇帝自己也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壶酒,放在案几上,自己斟了一杯,全部喝尽:“我能中什么毒?让太医把脉,也把不出一个所以然来,都是一群废物。”
定唐王琢磨了一会儿最近的朝廷动向,再想到后宫那女子的性情,斟酌的问:“皇兄的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这如果是病那就早些根治,若是毒也要尽早祛除,若是别的……”
顾双弦哈哈大笑:“别猜了,实话说吧,朕的确活不长。朕查阅过了,大雁朝历代的皇帝大都活到不惑之年,年逾半百的都少。”他站起身来,拍了拍自己的大腿,挥了挥手臂:“老了,力不从心了。”
看着一位而立之年的男子感慨自己老了,就算是生来严肃的定唐王也不禁眉头抽搐:“皇兄身子康健,一直无病无痛,既然不是毒,是病养养一段时日就好。”
顾双弦不置一词,只走到偏殿,仰视着正面墙壁上的山河图。图上最中间一块是大雁朝的疆土,周边雪国、许国、蛮族、南海等等围绕在旁边。顾双弦的视线停留在南海那众多的岛屿上,久久不言。
定唐王知道对方所想,当即跪下,沉声道:“臣请战海国,扬我大雁朝国威。”
顾双弦一动不动,灰白的长发垂在腰际黯淡无光:“九弟,你也去了战场的话,皇城若是有何变故你赶不回来,会耽误了你的前程。”
定唐王身子一抖,巨震之下隐隐猜测到了什么,依然低头道:“臣永远都是大雁朝的臣子,只需要做好为臣的本份,保家护国即一生无悔。”
殿内很静,顾双弦的气息若有似无,苍白的脸色配上那灰色的发丝越发衬得他形单影只。他的脚边是他的兄弟,是他的臣子,也可能是未来的皇帝。顾双弦不能赌,也不敢赌。为了自己的儿子和女儿,他必须在有生之年扫平所有的阻碍,为子女留下一个安稳的太平盛世。没有虎视眈眈的皇族兄弟,没有嚣张跋扈的顾命大臣,没有敢于抗天的世家大族。
他的天儿,是夏令姝心口的肉,何尝不是他脊梁的骨,为了他们,顾双弦最后必须连生死兄弟也开始算计。
怨不得人,也怨不得己,天下父母心而已。
定唐王的宣誓在空荡荡的宫殿里久久不散,那么多的雄心壮志随着挺拔的身影一直走出皇宫,走出皇城,燃烧到大雁朝的每一个边疆。
顾双弦站在高处,看着这生死之交的兄弟一步步走出自己的视线,心里已经麻木。
他转身,冷道:“摆驾凤弦……”头一重,膝盖一沉,大雁朝的安定帝在众人的惊呼中直挺挺的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