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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婴半跪,回道:“小人是个草泽医士,唤作程婴。”
“赵氏孤儿今在何处?”
“在吕……吕太平庄上,公孙杵臼家藏着哩。”
这时,小二又领着一位中年文士上了楼来,径直走到了魏谦身后的一桌坐下。
那文士方一坐下,小二就笑着问道:“相公,还是照往日的例?”
文士点了点头,小二又朝一边的魏谦点了点头,才匆匆下了楼去。
说来也怪,这时候本就人少,可小二方走到楼下,就见陆续又有两位客人上门了。这两位可不像是善客,不管不顾地直接朝楼上走去。
小二本还想上前招呼一声,只见其中一人从袖里掏出了牙牌模样的事物亮了一下,小二想起掌柜的吩咐,立时浑身冒出一声冷汗来,颤身靠墙,哪里还敢发出半点声响。
戏台之上,公孙杵臼也到了台前。屠岸贾见着公孙杵臼开口便骂:
“老匹夫,你把孤儿藏在哪里?快招出来,免受刑罚。”
公孙杵臼自然是不认,跟屠岸贾对骂了一阵,就被屠岸贾叫人按在了地上。
屠岸贾将棍子交给了程婴,让程婴来拷问公孙杵臼。
而这一会,楼上又陆陆续续坐了好几位客人,魏谦正嗑起瓜子来,见戏台上这情形,顿时愤愤难平,指着戏台道:“这屠岸贾委实可恨,这种恶人,竟也不知还能活上几折!”
魏谦这一大声叫嚷,立时招来了众人嫌恶的目光。魏己连忙拉住魏谦,起身抱拳朝四面告了声罪。
魏己趁这告罪的功夫,状若无意地瞧了一旁的中年文士几眼,只见那文士无声地说了三个字。魏己待辨认出了其人的唇语后,便顺势坐了下来,凑上前对魏谦低声说道:“三个月。”
魏谦闻言,瞳孔立时一缩。
这时魏己又微微后靠,有意无意朝一边斜瞥着,低声问道:“你有几分把握。”
魏谦也压低了声音,回答道:“至多不过三成。”
“三成……那也够了。”
魏谦直起身来,继续嗑着瓜子,小声嘀咕道:“若你能再延些时日,拖到明年三月,还能再多上两成胜算。”
魏己脸上陪着笑,嘴里却细碎念着:“这病来得急,宫里不能下猛药,便是这三个月也还要看天意。”
魏谦眼神微微黯淡,转又道:“我找皮德真上京城来了。”
“你还能请得动他?不过丹毒早入了骨髓,药石已是无力,他来怕是也无用。”
“有姓皮的在,你或许能留得一条性命。”
“我这条命,自我记事起便不属于我。我只怕,若是你失手了……”魏己说到这里,微微皱眉,仔细确认了一番,见中年文士没有再说,才朝魏谦点了点头。
魏谦转头朝楼下戏台上看去,只见程婴攥着棍,颤着手,狠着心在公孙杵臼身上敲打了几下,口里近乎央求着念道:
“快招了吧。”
公孙杵臼已是气息奄奄,连忙呼道:“我招,我招。”
魏谦见楼上没人再注意自己,才低声道:“你放心,无论如何,我都会确保他平安无事的。”
“我是信你的,可你又该如何?”
魏谦淡淡道:“他父亲为他留了三道护身符,第一道是你的父亲,可惜折在了当年杜妃一事上,第二道……却用在了我身上,如今便是我来偿还他的。”
“那这第三道呢?”
魏谦微不可觉地摇了摇头,苦笑了一声:“这第三道,与其说是护身符,不如说是催命符。”
这次魏己低头斜瞥了许久,好半会才摇了摇头。
见魏己没再传话,魏谦沉吟了一会,才说道:“这些年,我不让他见你,你不要怨我。”
魏己顿了片刻,莫名其妙地回答了一句:“太医院正对着礼部衙门。”
楼下戏台上,屠岸贾手下的卒子已经将调包过的“赵氏孤儿”搜了出来。
屠岸贾桀桀大笑,公孙杵臼老泪纵横,程婴却是背过身去,不敢再看。
魏谦知道后来的剧情,为了坐实这个“赵氏孤儿”的身份,公孙杵臼早已存了死志,再无半分生理。
魏谦偏过头去,扶住了桌边拐杖,低低出声道:“不如……你来做这程婴好了。”
魏己反问道:“你舍得?”
魏谦低低笑了一声:“舍不得……”
那中年文士也跟着轻笑了一声,却听身后魏谦转而沉声道:“那也得舍得!”
中年文士一时默然,好一会才无声问了一句。
魏己转述道:“事到如今,你与其想这些无谓的,不如多顾念着他。你这样瞒着他,就不怕他日后怨你?”
这次换魏谦沉默不语了。
一旁面无表情的魏己见中年文士唇齿又动,等辨识出其中话语后,魏己双瞳一缩,心神立颤,为怕旁人看出异常,连忙以袖掩面,作出一副不忍看戏台上惨烈情形的模样,低声哽咽道:“那一年在南京,他背着只有一丝气的你来寻我,哭着说求我救你一命。他打小孤身一人入了宫,宫里有多少人想要害他,算计他,可他那时也从未曾哭过半声。魏道济,你……就是他的命呐。”
魏谦死死攥住了手里的拐杖,从牙缝里挤出声道:“那换做你,你怎么选?”
眼见屠岸贾已经抽出刀了,中年文士站起身来,低声说道:
“若教我选,我定是选做那公孙杵臼的。”
魏谦没有回头看那人的身影,听脚步渐远,魏谦才自顾呵呵笑了一声,继续剥起瓜子来。
此时,戏台上也终于演到了这一折的尾声。
只见屠岸贾在那婴儿身上连挥数刀,台侧的程婴立时掩面而泣,不敢再看,而一旁倒地的公孙杵臼持着苍老的哭腔,咿咿呀呀地唱道:
“见程婴心似热油浇,泪珠儿不敢对人抛,背地里揾了。没来由割舍的亲生骨肉吃三刀。”
魏谦也觉得自己一颗心好似热油煎了一般,却强笑着对一旁的魏己说道:“这戏文也不知是哪个穷酸秀才写的,若换做是老爷我,定是不会将自己亲生骨肉给别家孩子做替死鬼的。”
魏己怔了片刻,随后陪着笑道:“要不老爷您也去写上一折?”
“老爷我也不是没写过,当初还给你家大老爷说过书呢?”
“还有这等妙事,老爷什么时候也给我说上一段,我也好饱饱耳福。”
“就你会贫。”魏谦笑骂了魏己一句,却又见戏台上公孙杵臼正满是悲愤地,指着屠岸贾,一字一句地念白道:
“常道是:光阴过,去的疾;冤仇报,复的早。将那厮万剐千刀,切莫要轻轻的,素放了。”
戏虽未完,但后边的事,魏谦已了然于心,只是却有些不忍再看了。眼见又有两人跟着文士下了楼去,魏谦便朝魏己道:“这戏也唱完了,咱也该走了。”
魏己点点头,将那未动过的枣糕和肉脯连带油纸一起包好,两人便起身往楼下走去。
两人刚到楼下,就听台上传来公孙杵臼的一声怒喝:“我撞阶基,觅个死处。”
魏谦不消想,就知道此时上演的当是公孙杵臼撞阶而亡的场景。
魏谦没有停住,反倒脚步愈快。
拄杖踏出院门的那一刻,魏谦遮了遮眼,他只觉得这冬天的日头竟然倏地有些刺目。
“魏己,我记得后头还有两折子戏吧。”魏谦突然没来头地问了一句。
“是的,这第四折讲的是程婴在屠岸贾手下忍辱偷生二十余年,将赵氏孤儿抚养长大,然后告知身世,第五折自然就是沉冤得雪,有仇报仇,有怨报怨,落得个皆大欢喜了。”
“皆大欢喜?我怎么记得原本是程婴自刎,以命酬了那公孙杵臼?”
“这……老爷,这到底是戏文,若真这么写了,岂不是教人骂死。”
魏谦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点头道:“是啊,这折子戏向来是不唱开头和结局的,那些不如意的结局,都须得让这些写书的篡改了去。”
魏谦说完,摇了摇头,提起拐就下了阶去,一边笑着道:“你家大老爷这会也快回了,我得赶紧去护国寺给他买些炙肉,要说这炙肉啊,还就那些个和尚的手艺最好,你说怪不怪?”
“那可不,听说这是打从前宋就留下来的手艺。”魏己呵呵附和着,而后连忙叫住魏谦:“老爷,您等等,护国寺在北边呢。”
魏谦拄着拐在原地定了片刻,随后才转身,脸上有些尴尬:“你瞧我,如今也跟你家大老爷一样,犯了路痴的毛病,竟连个南北都分不清了。”
“您可千万别当着大老爷的面这么说?”
魏谦转过身,很是硬气道:“有什么不敢说的,他还曾经跟我念叨什么‘门前若无南北路’,他能说,莫非老爷我就不能讲了?你说说这赵府究竟是谁当家了?”
“自然是老爷您呢。”
魏谦听魏己这么答,很是得意,却还是有些不放心道:“你且少去他那嚼舌根。”
“这我哪里敢。哪些话当说,哪些话不当说,我心里都有数。”
魏谦正要走人,转身间却看见了戏楼两边悬挂的木联,便仔细瞧了一番。
见右边书着:“四百八十寺都付劫灰,山水结奇缘,尚留得两晋衣冠隐逸神仙堪合传。”
而左联则是:”三万六千场无非戏局,春秋多佳日,好演出历朝人物忠奸贤佞看分明。”
而正中的匾额则悬着“结缘”两个隶字。
魏谦抬头看着那匾额,突然一时失了神,喃喃自语道:“既然有结缘之日,终归有那缘尽之时。呵,若有得选,谁愿做那程婴呢?倒不如那公孙杵臼,一了百了,反倒落了个干净痛快。”
魏谦蓦然想起来永靖十六年的那一场别离。或许,那才是一桩早已注定,甚至更好的结局吧。
就像那程婴与赵武,即便是报却了曾经的仇与怨,可若两人这二十多年的恩情,终只是为了最后的那一场生离死别。
却又是何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