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回府调养些时日,想来会见好些的。”
“我自己的腿自己清楚,我瞧着这次即便是大罗神仙来,怕已是无用。按从前山长的话说,真是老寡妇死了娃————没指望了。”
见魏谦竟还有心说笑,就仿佛是在调侃别人一般。可赵崇明字字听来,却是心如刀割,沉默了会才说道:
“你净会说这些丧气话。你日后若是真不能走动了,我便让人去打造张轮椅来,总不会让你一直憋着闷着的。”
魏谦却是嗤之以鼻,不干道:“老爷我才不用那玩意,出入都得让人推着抬着,实在是麻烦。”
赵崇明知道魏谦想听什么,于是说道:“那我以后背着你好了,便是背上一辈子也成。”
魏谦一张老脸都快笑出花来,搓了搓手里的手炉,故作赧然道:“那多不好意思,怎好让大宗伯这般纡尊降贵。”
赵崇明只笑了笑,没有言语。
魏谦却得寸进尺地想到另一桩事,于是附在赵崇明耳边,问了一句。
魏谦的话一入耳,赵崇明立时双目一睁,髭须一颤,脸上泛过一阵羞怒的潮红。
赵崇明登时就想骂这老匹夫蹬鼻子上脸,但最后到底还是软下了心,只能叹了口气,无奈道:“也罢,只要你好好的,我日后便事事都依你。”
“当真?”
“嗯。”
魏谦咽了咽口水,立马开始想入非非起来。他突然觉得自己这条腿似乎废得太晚了些。
赵崇明没好气地看了魏谦一眼,他都不用问,不消想,他就能猜出魏谦多半又在鼓捣那一肚子坏水了。
赵崇明总是不放心魏谦的,又怕魏谦再想出什么馊主意来,于是嘱咐道:“这些时日你只管待在家里好生养伤,避避风头。此事宫里若追究下来,我自会去应付。我如今只盼着你安生,不要再惹是生非。”
魏谦一听,下意识就想顶嘴推脱上两句,然而这事说到底还是他理亏,眼下又得了便宜,也只能在心里叨叨了。
魏谦突然间又想到一些关窍,转回了正题,说道:“对了,弹劾韩公明的事可不能由你挑起,不然怕是难以脱身。”
魏谦回过神来,自己反倒急了,扳着赵崇明的手臂,讪讪道:“好好,你别动气,我说便是了。”
赵崇明答道:“这事我也想过了,至于合适的人我也想好了。”
虽然赵崇明没有说及那个人的名字,但魏谦思索了片刻,很快猜到了一人,犹疑不定道:“你是说潘季磐?”
赵崇明点了点头。
魏谦眉头一紧,道:“这……虽说潘石头脾性迂直,可他也不是傻子。再说如今翟鼎臣殁了,潘石头与他的积恨已消,怕是未必肯替你趟这趟浑水。”
赵崇明叹息了一声,悠悠说道:“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此事不为私怨,更是大义所在,潘季磐是不会推脱的。”
听赵崇明念起这句,魏谦不禁想起往事来。当初潘定因翟鼎臣告密一事被贬为巡河御史,卫河上,两人和潘定初遇之时,赵崇明正是用这一句诗来宽慰潘定。
不想人事无常,这二十年世事如流水,大浪淘沙,潘定一如那江中磐石,从未动移,而自己两人却是随波逐流,早同那沧浪浊水一般浑浊不堪了。
魏谦心中感慨万千,也叹了口气道:“潘石头这人其实挺不错的,算是难得的好官了,哎……”
即便心中再惋惜再有愧,魏谦也知道如今容不得他有半分优柔寡断了。眼下自己二人和靖王已是势如水火,非生即死,再没了退路。
魏谦话锋一转,转而又问道:“可靖王那边又该如何应付?这样明着动他的人,靖王岂会袖手旁观?”
“事发突然,此番也是临时起意,至于靖王这头我倒还没来得及想。不过朝堂上的攻讦倾轧,大抵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且各凭本事……”
赵崇明话音未落,就见魏谦眉眼已皱成一团,而额头上又不住冒起冷汗来。
赵崇明心疼道:“你不必多思多虑,这些事自有我来周全。”
魏谦好不容易抬起眼来,笑着说道:“我倒是有个法子,可以让靖王自顾不暇。”
“什么法子?”
“这个嘛,还不能同你说,到时候自会见分晓。”
魏谦话音刚落,便察觉到赵崇明的手一僵,随后听赵崇明怒道:“魏道济,事已至此,你如何还瞒着我?”
赵崇明这陡然间的发作登时给魏谦震住了,愣是也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见魏谦苍白如纸的脸色,赵崇明很快泄了气,偏过头去,悻悻说道:“罢了。”
魏谦回过神来,自己反倒急了,扳着赵崇明的手臂,讪讪道:“好好,你别动气,我说便是了。”
“你先歇息吧,等你身子好些了,再说清楚也不迟。”
“不成,今天我就得跟你讲个明明白白,免得你胡思乱想……”魏谦急中生智,很快编好了理由,解释道:
“我寻思着,如今京中不是盛传关于昱王母妃的流言吗?而且年前的时候陈宏就派人去了南京。我就想等陈宏的人回来后,好好运作一番,把流言的事捅到明面上来。皇帝本疑心陈宏和纪罡的来往了,哼哼……我倒要看看,届时靖王如何自证清白……”
赵崇明眼神一凝。
陈宏,南京,流言,杜氏……
这些看似不相干的人和事之间,似乎隐隐有一条线将这一切牵连了起来。
而赵崇明很快想到了其中的关键,低声道:“勖儿!”
魏谦也没想到赵崇明竟然这么快就想明白了,连忙解释道:“你放心,赵勖的身世早在锦衣卫那头存了底,陈宏如今怕是都当他是个宝了,你家勖儿不会有事的。”
赵崇明却想到了另一桩事,眼中遽然掠过一阵惶恐,忙又问道:“那你为何一直瞒着我?”
“我这不怕你怪我吗!毕竟把你家大少爷给牵扯进来了。”
“当真?”这理由让赵崇明将信将疑,隐隐觉得魏谦还有别的事没说。
魏谦见搪塞了过去,于是也便有了底气,啧啧道:“自然真的不能再真了。你说说你,原也不是什么大事,竟朝我撒起火来了?”
赵崇明抿了抿嘴,语气也跟着软了下来:“我也并非想朝你撒火,只是……只是……哎……”
此时马车出了皇城,外边渐渐传来了喧闹的人声,仿佛是回到了人间,有了活人的生气。
可魏谦的眼皮却打起了鼓,身体里的疲累又层层涌了上来。
魏谦靠着赵崇明的肩,有气无力地说道:“说了这好些话,老爷我实在是乏了,先睡上一会。”
赵崇明应了一声,眼中神色复杂难言,心中似乎在极力挣扎着什么。
又过了一会,赵崇明听魏谦幽幽唤了一声:“慎行,我好舍不得你。”
赵崇明心头触动,正要回应,又听魏谦梦呓一般自言自语道:
“我方才又碰到公羊老头那个神棍了……公羊老头说……他说公羊徽没有死,就是回去了……骗鬼呢,我才不信……”
赵崇明低头见魏谦双目紧闭,才发现原来魏谦是在说着梦话。
魏谦还在絮絮叨叨地嘀咕着:
“其实你不知道,我跟公羊徽呐,还是老乡……”
“不过他比我厉害多了,我就是个废物,我什么都改变不了……我救不了别人,也救不了你……”
“其实我也想过要回去,可我……可我舍不得你啊,我想守着你……”
“一辈子,不对,还有下辈子,下下辈子……”
“什么帝师、什么神仙,什么长生不死,都是假的……对,都他妈是假的……”
“只有你,是真的……”
“可我估摸着我得回去了,你们古代屁事真多……”
魏谦的梦话语无伦次、又是吐字不清的,赵崇明不能十分听清楚,倒是后头两句听明白了:
“慎行,你说,要是……要是当初咱俩没来京城,该有多好……
“还有……我那时候,要没有去扬州,或者……或者你没有回南京去救我……”
……
魏谦梦呓声渐弱,最后渐渐连声音也没有了,倒打起鼾来。
赵崇明轻轻拥着魏谦,听着耳边沉沉的鼾声,不由打心眼里开始难过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