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政和元年上元节
上元之时的汴京,日色还未来得及消失在天际,灯火就从大街小巷升起。其中最繁华的莫过于宣德门前的御街了。放眼望去,整条御街都是用锦绣彩旗搭建成的山棚,上面绘着各类神仙故事或者才子佳人的形象。山棚横向排列有三道门,每道门上都有鎏金镶玉的招牌。中间的是“都门道”,左右两边分别是“左右禁卫之门”。彩山两边是用五彩扎成的文殊菩萨和普贤菩萨,他们分别骑着狮子和白象,高大又不失喜气与祥和。在灯山的最高处,人工抬高的水积聚成一湾碎玉,形成了一道飞流直下的瀑布,瀑水映着流转的彩灯,光影随之四射飞溅,美轮美奂如同仙境。彩山两边的大门上,用草把子扎成二龙戏珠,然后用青布蒙上,密密麻麻地挂上灯,远远望去,就像是两条灯龙在飞跑。从灯山到宣德楼的横大街有一百多丈远,全部用荆刺围起来,叫“荆盆”,里面摆上两根几十丈高的长竿。长竿用五彩布装饰,上面纸糊的百戏人物,在风的吹动下宛若飞仙。
华灯初上,各色表演就迫不及待地开演了。耍杂,歌舞百戏、蹴鞠、杂技,吹箫的,敲鼓吹笛的,说评书的,卖药算卦的,猜谜语的,都聚在这里。街上人头攒动,熙熙攘攘,人们摩肩接踵。平日里在朝堂上谨小慎微的高官除去襆头,换上绸袄,扶老携幼,流连街市,谈笑风生。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闺女子戴铺翠冠,雪柳蛾儿,精妆细扮,嬉笑市井,纵情欢闹。据说皇帝会携妃嫔登宣德楼赏灯呢,各家女儿心里都怀着一丝丝说不清的期待,笑语盈盈地迈着小碎步,在街上溜达。好一个盛世佳节!
“小豫,看这里,绿树村边合,打一字是什么?”李睿把身边的小孩抱起,指着高悬的灯谜问。小孩盯着花灯瞅了一会,说:“绿、树、村三字的“边”分别为“糸、木、木”,再合起来为“綝”!”
“哈,我的小豫真聪明。这是一句诗,小豫知道出自哪里吗?”“过故人庄,孟浩然,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
“对了!真棒!”李睿把胡子拉碴的脸往李豫脸上亲昵地蹭,惹得李豫咯咯地笑,“爹爹,别扎我,痒!”
李睿一行人来到另一组花灯前——那是一只大孔雀和几朵仙云,孔雀昂首欲飞,双翼平展,翼端的流苏随风轻舞。灯下悬着写有谜面的字条——孔雀东南飞。李睿问几个孩子:“小豫,恪儿,嫣儿,你们谁能猜出这个谜语?”
李嫣正在目不转睛地盯着花灯旁边的首饰摊子。那上面有几支攒珠坠络的簪子,在灯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闪闪发光,映在李嫣满是星辰的眸子里,让她移不开眼睛。
李小娘见此状,在旁边戳李嫣,小声说:“嫣儿,你爹问你呢。”李嫣刚刚抬起头来,还未来得及读完谜面,就听见李豫的声音:“是‘孙’这个字!”李嫣瘪瘪嘴,低下头去接着看摊子上的首饰。
“说说看,为什么?”李恪问道。“孔之东,雀之南,飞走就是消失了,只剩下‘子’和‘少’字,合起来就是‘孙’。”“好,好!说得好。”李睿称赞。
“爹爹你光夸小豫,怎么没见你这么夸过我?”李恪不满了。“你是哥哥,怎么还跟小豫争风吃醋啊?”李夫人王素缃亦嗔亦喜地训斥她十一岁的儿子。
“唉,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啊!”李恪抱着双臂“慷慨陈词”道。李豫趴在父亲的肩头,两只紫葡萄般的眼睛滴溜溜地瞅着哥哥,脸上露出一抹机灵的笑容:”那哥哥的意思是,爹爹不是‘君子’,不是‘达人’,所以让哥哥失了时机,错过天命,怀才不遇了?”
李恪一下子把李豫从父亲怀中拽下来,揉捏李豫的脸蛋,假装生气地说:“哪有你这么跟哥哥顶嘴的,知不知道要以孝悌为先?”
“兄友弟恭!哥哥欺负小豫,不算以大欺小吗?”“你......爹你看小豫,从哪里学的这些胡话!哎?不对,你怎么知道《滕王阁序》啊?”“我吗,当然是和你一起学的啊,你背的时候我也背,我还看了你的书呢!”李豫趁机挣脱哥哥的禁锢,转身跑了。“好小子,原来是你偷了我的书,害得我找不到书被先生骂!你给我站住!”
可一眨眼的功夫,李豫就消失在了人群中。
......
“......春雨细如尘,楼外柳丝黄湿。风约绣帘斜去,透窗纱寒碧。美人慵翦上元灯,弹泪倚瑶瑟。却上紫姑香火,问辽东消息.....”
“好,好!”周围一片喝彩声。
“小娘子真是弹得一手好琴,吟得一首好诗啊。”店家上前弯腰笑道“小店的这张镇店传世古琴配上小娘子的天赐之才,定是缘分。不多不少,价值五百贯,您意下如何?”
田嘉柔抿着嘴微微笑了笑,起身对店家说:“这仲尼式古琴,以虫蛀古桐为材,通身涂以黑漆,蛇腹断纹满布其上,古气盎然,形如筒瓦,声激越而润,确是张好琴。只可惜,此琴并非如您所说是一张传世古琴,而是新制的,时间应该不长吧。是仿的唐代赵氏古琴样式,其他的到还像,可是这袖口磨损琴面的痕迹是有意做旧,我是看得出来的。若真是唐代的古琴,自然不会是这样。”
店家以不被察觉的速度及其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嘴角,似笑非笑地看了看眼前这个不满十岁的小姑娘,又笑脸相迎说:“小娘子真是好眼光,行家!那......”
“年代是假的不错,但做工和用材却也十分考究,再加上琴面镶的金徽和玉璧,也是值不少钱的。我买了,您出个价吧。”
“额......三百贯?”店家见田嘉柔并没有让自己难堪,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又听说她要买这张琴,不禁乐开了花,但又不敢乱出价,于是试探性地提了个价。
“好,三百贯。”田嘉柔回过头来问,“爹爹,我喜欢这张琴,可以买吗?”
田绍皱了皱眉。今天他许给女儿一个礼物,结果没想到女儿竟相中了这么贵的古琴。他只是个五品官,俸禄并不是很高,况且他刚刚赴京上任,家里还需上上下下打点,手头其实挺紧。但一看到女儿期盼的眼神,他还是说:“行,买吧。嘉柔随爹爹回家取钱,爹爹身上没带这么多钱”转过头对店家说,“一会儿我差人把钱送过来,你把琴给送钱的人。”
二人转身欲行,忽然注意到有一鹁角儿小童呆呆地站在琴旁,上下打量这琴。这小童约莫五六岁的样子,穿一交襟银灰色织锦长袍,上以金丝纹曲水图,外套缎子围腰。田嘉柔心想,莫不是他也相中了这张琴?她走上前去,对小童笑着说:“弟弟,这琴......”
“我知道这琴是姐姐的。”小孩突然发话了,这倒让田嘉柔一时语塞。没想到小孩转过身对田嘉柔拱了拱手,说:“姐姐莫怪。适才我听到姐姐仙乐一曲,不由得发起了怔。不过,姐姐琴艺虽好,选词却不甚恰当。”
田嘉柔心里一惊,这孩子好生奇怪。不过,挺有意思,她倒是愿意听这小孩说下去。“请讲。”
“献丑了。姐姐弹奏的是《好事近》一曲,词是朱希真的‘春雨细如尘’,描绘的倒也是元宵佳节,可是朱词传达的却是怀人愁思,再加几点边塞危情,姐姐可认为这词适合此情此景?”
“呃......确实不太合适。”
“小弟这儿有一词,仍为《好事近》,劳驾姐姐为我演奏此曲,不知姐姐意下如何?”
“好的。”田嘉柔轻拢罗裙,端坐在琴前,开始弹奏。
小孩轻吟:“灯火似流华,相映绛河清落。银界嫦娥应悔,道是人间错。春葱轻挑多情弦,疑是仙家客。云散依稀尘觑,起舞星相和......”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田绍拍手道:“好词,好曲!”众人纷纷鼓掌,惊叹不已。田绍弯下腰,问:“这词是出自那位词家之手啊?”小孩上前施礼道:“回官人,此词作者姓李名豫,正是——”
“哦?李煜?原来是李后主的词啊。”
李豫一头雾水,明明是自己的词,怎么扯到李后主身上去了?“官人误会了,此豫非彼煜,此乃一‘予’一‘象’之豫。正是晚辈之名。”
田绍一愣,随即明白了:“这词是你现作的?”
“适才晚辈听到姐姐的琴声,有感而发,遂成此词。”
“哈哈,古有曹植七步成诗,没想到当今还有能闻乐而作的神童。小小年纪通晓音律,谈吐不俗,今日相见,是田某的荣幸,我当呼之为小友。”
“不敢当,不敢当,官人谬赞。我——”
李豫正说着,人群中挤出一个少年,他一见李豫便冲上去抓住她,训斥道:“你胡乱跑什么!让爹娘好找!若是坏人把你拐了去,看你以后还怎么任性!”说着扬起手来。
眼看哥哥的巴掌就要拍到自己身上了,李豫“刺溜”一下子溜到田嘉柔身后,抱着她的胳膊,蜷缩着可怜巴巴地哀求:“姐姐救我,我哥哥要打我了!”
田嘉柔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被拖下了水,无奈地耸耸肩,起身向追过来的李恪施了个礼,嫣然一笑道:“这位弟弟刚才与我谈诗论词,又与家父聊了一会儿,甚是相投,时间便久了些,不想竟让令尊令堂担心,嘉柔向李兄赔个不是。”
眼前的女孩着一件鹅黄色的串花纹褙子,蛾眉似柳,蝉鬓若云,轻启朱唇一点,半垂明眸两弯,身量尚小,却俨然是一株出水小荷,亭亭欲放。
李恪把视线移向地面,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连连摆手道:“哈,无妨,无妨。这孩子散漫惯了,只要没给令尊和姑娘添麻烦就好。”
“哪里会呢,我甚是喜欢这位小友。”田绍笑着踱步过来。
“晚辈见过官人,舍——这孩子不懂事,如有冒犯,望官人见谅。”李恪连忙作揖,心想,完了完了,小豫这是跟人家说了什么,怎么还称朋道友起来了呢?我救不了场了,还是带上她先溜吧,爹爹找不着她,肯定正着急呢。一抬头,看见父亲正急匆匆地向这边走来,后面跟着娘一行人,便急忙招手:“爹爹,这里,我找到小豫了!”
李睿听见儿子叫他,赶忙跑过来。王素缃一把抱住李豫,好像要把她摁在怀里一样,紧紧搂住她的脑袋,爱怜地揉着:“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到处乱跑,害得娘找不到你,担心死了。”
“好了好了,娘,我错了,我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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