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泛白,天津城的大部分老百姓尚在睡梦之中,年过七旬的李鸿章已经起床了。
与往常一样,安静了一夜的直隶总督府,陡然间恢复了活力,灯火通明,众侍者开始忙碌起来,李鸿章的老规矩,清漱完毕到花园中散步,呼吸清新的空气,精神为之一爽。
年青时,他爱睡懒觉,起居无节、饮食无常,后投奔湘军大营,成为恩师曾国藩的幕僚。
曾国藩家教甚严,生活极有规律,每日天不亮就起床查营,黎明时分与幕僚们共进早餐,或谈一天工作安排或随意谈天说地,比较懒散的李鸿章很不适应,一天以头痛为名想多睡一会儿,曾国藩心知肚明,几次派人来请李鸿章,最后下达严令,必须所有幕僚全都到齐才开饭,李鸿章这才匆忙披衣踉跄前往。
吃饭时,曾国藩一言不发,饭后严肃的教训他说:“少荃,既入我幕,我有言相告,此处所尚,惟一‘诚’字而已。”说罢,生气的拂袖而去,李鸿章为之悚然。
从那以后,李鸿章开始自律,处处模仿恩师,逐渐养成严谨的工作和生活态度,不论冬夏,起居饮食皆有定时。
淮系脱胎于湘军,曾国藩的影响无所不在,就连属下的习惯也秉承湘军的优良传统,当李鸿章散完步,精神抖擞的回到内堂,最亲近的一干幕僚已在等候,准备一起用餐,安排今天的大事、探讨近日的时局。
李鸿章扫了一眼,讶道:“幼樵呢?”一摆手,示意侍女暂停上早餐。
幼樵是张佩纶的字,身为李鸿章的女婿,总督府极重要的谋士,每逢大事必定参与,早餐会几乎从未缺席过。
于式枚与张佩纶的关系不错,见李经方张口欲言,估计没什么好话,立即抢在前面,用轻笑为张佩纶解围:“幼樵一向很准时,肯定有急事耽误片刻,呵呵,也许被鞠藕拖住了,可以理解。”
鞠藕,即李鸿章的小女儿李经璹、张佩纶的妻子,小名鞠藕。
小小的玩笑,众人均为之莞尔。
只有李经方脸色微沉,端起茶杯猛灌几口。
于式枚原是兵部主事,才华出众,李鸿章亲自条陈为北洋差遣,有关奉章文牍多出其手,他生性耿介,宽和待人,在总督府人缘极好,李经方不好驳他的面子。
提起最疼爱的女儿,李鸿章也笑了起来,一脸做父亲的慈祥,然后转向周馥:“各军现达何处?”
周馥任直隶安察使,朝鲜局势愈加紧张,又担任了前敌营务处总办,负责筹备、运输军需,对各军的状况了如指掌:“卫汝贵部、马玉昆部还在义州,按计划,马部今日赶赴平壤,左宝贵部明日抵达九连城,立即过江,丰升阿所部刚起行。”
正说着,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张佩纶形色匆匆的小跑进来,手拿一迭电报,大声道:“朝鲜急电。”
众人大吃一惊,不约而同的问道:“是否牙山告急?”
张佩纶摇摇头,将电报递给李鸿章:“不,是平壤的电报,王锡祉天亮前发来。”
在坐的诸人均为之色变,王锡祉连夜发报,肯定不是小事,难道倭军已经分兵平壤?或者偷偷运兵,直捣平壤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北都?
四大军尚在途中,单凭平壤的那群豆腐军,根本挡不住倭人的进攻,必陷无疑,一旦失去平壤这个支撑点,朝鲜战局立马大变,将全部落入倭人的掌控,牙山的叶志超部危在旦夕,四路大军也将面临困境。
自丰岛海战之后,战争气氛越来越浓,大家都在提心吊胆,倭人的狡诈已经领教过了,不知又搞出什么卑鄙无耻的手段,有的观察李鸿章的表情,有的瞧向张佩纶,小声询问电报内容。
张佩纶喘了口气,不动声色的端坐下来,接过侍女递来的茶杯,慢悠悠的抿了一口。
看他那样子,应该不是坏消息,大家稍稍放下心来。
李鸿章翻开电报,认真的逐字阅读,眉头忽皱忽舒,脸色忽阴忽阳,读完后没立即表态,顺手扔给一旁的李经方。
李经方为李鸿章四弟李昭庆之子,字伯行,号端甫,1862年,李鸿章年已四十,膝下无子,将李经方过继为嗣,1864年李鸿章生嫡子李经述,仍以李经方为嗣子,称之为“大儿”,四年前出任驻日本大臣,次年丁生母郭氏忧,请假回籍守制,由汪凤藻代理职务,丁忧完毕抵返天津。
李经方一目十行,很快就看完电报,顺手传给于式枚:“倭寇狡诈狠毒,行事不择手段,竟然胆大包天,区区五百人也敢强袭平壤,哼哼,左提督干得漂亮,狠狠的教训了他们一次,痛快!”
电报在于式枚、周馥、杨士骧、李经述之间传阅一遍,又回到李鸿章手中,先是面有惊色,很快就各有不同的表情,有的忧心忡忡,有的皱眉沉思,有的喜笑颜开。
于式枚拍案叫好:“好一个左提督,不愧是我大清名将,运筹帷幄、料敌于先,神不知鬼不觉的奔袭平壤,干净利落的破了倭寇的阴谋诡计,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这就是兵贵神速、果敢勇断。”
“好险,好险!”周馥抹了把汗,也赞道:“还是左提督经验老道,及时派出先锋马营日夜兼行,否则朝鲜的局势危矣,正应了两句老话:‘姜还是老的辣’、‘老将出马,一个顶俩’。”
总督府众谋士之中,他的年纪最大,今年五十七了,三十多年前就是李鸿章的幕僚,资格老,说话很有份量,于式枚、杨士骧、李经述纷纷点头。
李鸿章还是沉默不语,双眼微闭,一动不动如老僧坐禅。
张佩纶放下茶杯,轻声叹息:“倭寇的阴谋未得逞,但也没有伤筋动骨,损失五百人并无大碍,区区九牛一毛,主力尚在,只是推迟了北上的日期,等我大军进入平壤,一场会战不可避免。”
故意顿了顿,看看李鸿章继续道:“我最担心的是那个杀倭令,倭人绑架其独子,闵丙奭勃然大怒,从情理上可以理解,但此举太过激进,不分青红皂白,屠杀平民,不仅惹恼倭人,倾全国之力报复,不死不休,而且会引起洋人的反感,对调停谈判极为不利。”
李经方的脸色沉了下来,看也不看张佩纶一眼,声音提高了一倍,慷慨激昂:“倭人垂涎朝鲜已久,多次恶意挑衅,这次又强占汉城、囚禁朝王、丰岛偷袭,甚至于击沉英藉商船,更暴露了他们的狼子野心,我们已无退路。”
曾经做为日本大臣,他自认在外交上有发言权。
张佩纶心中一愣,这位大舅子一向追随父亲,认为西洋列强可以从中调停,仗能不打就不打,今天却陡然强硬起来,难道又发生了新的变化?
“父亲,朝鲜乃我大清仅有的藩国,也是东方的屏障,万万不可有失,如今倭寇步步紧逼,不断增兵,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我们只有全力一战,以武力击溃倭军,甚至于将其赶下大海。”
李经方缓缓起身,朝李鸿章拱手,郑重其事道:“左卫马丰都是一军之首,平起平坐,进入平壤之后,很难协调作战,甚至于可能相互拆台,贻误战机,群龙无首乃兵之大忌,孩儿愿前往平壤,亲自督战。”
此言一出,堂内气氛怪异起来,众幕僚鸦雀无声。
他们是一群人精,常年浸淫宦场,练就了一颗玲珑心,反应奇快,连转几个弯,瞬间明白了李经方的用意,奉军初战告捷,四大军齐赴平壤,形势一片大好,李经方想担任朝鲜统帅,立下不世战功,成为真正的北洋接班人。
倘若李经方如愿以偿,入朝挂帅,李鸿章只有倾北洋之力,无条件支持战争,甚至于发挥最大的影响力,调动全国资源,确保长子取得最后的胜利。
张佩纶脱口而出:“不可不可!”
李经方猛的扭头,冷面而视,眼中喷出熊熊怒火。
以他的特殊身份,在场的幕僚不会有人反对,只有这个张佩纶,自视清高,才有这么大的胆子,果然不出所料,关键时刻横插一杠。
张佩纶不想与大舅子唱反调,但此事关系太大,不能因私废公,必须仗义执言,否则对不起老岳父,他清了清嗓子,硬着头皮解释道:“大战在即,平壤地处前线,倭军凶悍残忍,伯行此行太过危险。”
他的本意是李经方不通军事,如此重要的战争,必须由老将坐镇指挥,以免误了大局,话不好说得太白,只有婉言相劝。
李张之争由来以久。
张佩纶原是锋头极健的清流人物,与张之洞、宝廷、黄体芳合称“翰林四谏”,才华横溢、刚正不阿、主持清议、议论时政、纠弹大臣,但锋利无伦的张佩纶从来不攻击李鸿章,因为他的父亲张印塘与李鸿章是旧识老友。
1879年,张佩纶丁忧去职,收入窘迫,李鸿章欣赏其才华,让他到北洋担任幕僚,从此以后,张佩纶成为李鸿章的真正心腹,1883年底,张佩纶出任总理衙门大臣,实是李鸿章的眼线,朝中大小事务无不告之。
因中法战争马尾之败,福建水师几近全军覆没,张佩纶被流放,1888年,张佩纶结束了流放生活,李鸿章为他支付了二千两银子的流放费用,并将爱女下嫁。
这段婚姻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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