碌转,贪婪地去看着满坑的宝物。
突然,他的目光定住了。
在石棺边上,静静躺着一颗透明的、圆润得难以置信的石头。它大约一只手就能握住,整个都是通透的。
暗夜微光,石头却隐有火彩,那样的美丽、那样的纯澈、那样的……
简直叫人看得心尖发颤。
一看,就是能买下一整座城池的绝世宝贝。
小个子咽了咽口水。
他虚弱地伸出手,忽然又顿住。他抬起眼,悄悄看了一眼那头的大哥,又偷偷瞟了一眼背后那散漫神游的少年——
他蹲下来,一把将那透明的玉石抓了过来,塞进了怀里。
只拿这一颗。他连心声都在发抖:只拿这一颗,今天这一回就值了,这辈子都值了!
小个子踉跄站起。
四周更冷……更冷了。
是风?
不,皮肤没有感觉到风力。而且坑底哪来的风?
那……是哪里来的冷?
像隆冬的冰锥,被人一点点敲进他的骨髓。
又像一只冰冷的手,牢牢按住了他的头颅,将什么不属于他的想法粗暴地灌输进来。
小个子眼前的世界变得模糊而颠倒,但他毫无所觉;他只是愣愣地盯着那口棺材。
不知不觉,他伸出双手,抓住了棺材盖的边缘。
然后,用力一推——看上去沉重异常的石棺,轻轻松松就被打开了。
——丁老三!你在做什么!
在大哥带着恐惧的怒吼之中,小个子悚然而惊:发生了什么?!
他低头一看。
“啊——!!!”
他惨叫后退,怀里的透明石头却诡异地朝前飞出。
眼看着,石头就要在棺材边磕得粉碎——
如果不是一只手抓住了它的话。
少年提着桐油灯,站在棺材边缘。
“不是让你们别拿吗?”他抱怨着,却也并不多么认真,仍是懒懒散散的,“都过来……磨蹭什么,不想死就过来。”
他轻快的声音里别有一种让人畏惧的力量。
小个子抖着腿走过来,又被大哥重重打了一巴掌。
三人围在棺材边。
略略前伸的桐油灯,照亮了棺材内部的情形。
在这座外表朴素、毫无装饰的白色石棺中,躺着一个人。
之所以说他是“一个人”,而非“一具尸体”,是因为……
从没有这样栩栩如生的尸体。
这是一个青年男性。
他闭着眼,双手在胸前交叉,手指搭出一个塔状。四周棺材内壁上,刻着密密麻麻的黑色符文;它们扭曲异常,多看一眼都觉得心头狂跳。
符文从棺材壁上,一直延伸到男人身下;仔细看去,棺材底部凝着一层黑褐色的东西,发出一种让人不舒服的腥气。
除此之外,更引人注目的……却是青年的模样。
没有人能忽略这样的脸。
青年略皱着眉头,如在沉睡。他的眉眼、唇鼻、下巴,都呈现出一种锋利的线条,令他即便双目紧闭,也呈现出一份冷冷的厉色,但同时,他的五官也细致如一笔一画描摹而出,秀丽超乎世人想象。
但是,在殊丽之外,又有一层怨憎之意笼罩在他身上。一股冷森森的戾气和鬼气,便油然而生。
棺材边的三个人,一时都没有说话。
忽然,少年开口:“真有意思,这人的头发和眉毛都是灰色的,不知道眼睛是不是也是灰色。我还是头一次见。”
他的声音里有种盎然兴味,清越异常,一下唤回了另两人的神智。
大哥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布满横肉的脸写满不安。然而,他却又像被某种妖异的力量蛊惑,不能将视线从棺材中移开。
他不得不紧紧盯着男人。小个子也是如此。
“他,他是活的?”小个子喃喃道。
“死的。”少年顿了顿,“但如果不小心,就可能活。”
这话,让这黑沉沉的坑底显得愈发森冷。
“他的头上,”大哥咽了口唾沫,“那个黑色的是什么?”
只见棺中人的额头上,竟有黑色的花纹蔓延铺开;它虽然曲折蜿蜒、十分复杂,却也能看出是一笔连成。
青年本就身着纯黑衣袍,再加上额头诡异的花纹,便衬得他肤色愈发惨白。
衣领遮住的他的脖颈上,隐约似乎有个什么花纹。
但是,那两人都只顾怔怔盯着青年额头的纹路。
他们已经被妖异的力量所迷,却浑然不自知。
唯独少年神色冷静,唇角仍然带着一点笑意。
但是,他的视线也集中于棺中青年的额头,并且似乎想起了什么,目光再度变得幽晦不明。
口中,他仍是不紧不慢说道:“这个人是被咒杀而亡。并且,他生前必定是一位异常强大的术士。杀他的人害怕他怨魂作祟,便用咒术将他封存在此。”
“你们开了棺,令棺中符文接触到了此世的气息,也让术法有了松动。如果不巩固咒术,他很可能就会‘活’过来。”
听得那两人面色煞白。
“那,那我们该怎么做……”
“刺破中指,滴血在棺材里。中指与心脉相连,算一点心头血,属至阳。”少年将桐油灯往下移了移,好让青年的面容显露得更加清晰。
“但是,注意,”他声音幽凉,“你们的血一定不能碰到他。连衣角也不可以。”
“……好!”大哥也感觉到了自己的混沌,心一横,重重咬了舌尖。
剧痛之下,他抬起手,再狠狠咬破中指,便伸出手去,就将血珠挤落。
接着是小个子。
他如法炮制,只是咬了好几次,才磕磕绊绊地咬破中指,而后颤颤巍巍地伸出手。
大哥看得心急,骂一句“孬货”,便抓住他的手,使劲想将血液挤落。
但就在这时……
坑底响起了一点细微的声响。
像是什么圆乎乎的东西滚了滚。
然后,就是一个清脆的破裂声——咔嚓。
风——无端生出。
拉扯的两人像被施了定身术,一点点低下头。
就在小个子脚边,一颗透明石头躺在那里。
石头表面……已经被踩出了一条裂缝。
紧接着,四周都响起了破裂声,“咔嚓”、“咔嚓”,一声接一声,数量多地叫人害怕。
隐隐的火彩在四周涌动,然后是燃烧;没有太阳和灯,那又是哪里来的怪异的血色光芒?
暗红的血光,已经笼罩了整个坑底。
小个子上下牙齿直磕碰,整张脸恐惧得扭曲起来。
但在这种恐惧之中,他还是死死瞪大了眼,不由自主地盯着棺材里。
他看见……
“睁、睁、睁开……”
充满怨气和死气的血光,如心脏收缩,明灭不断。
仔细看去,它们实际上是一个个细小的符文,纠缠在一起,同棺中人相连。
血光飞舞,缠绕在三人周身,眼看就要收紧——
在这片诡异的景象之中,那少年却忽然叹了声气,“啧”了一声。
“跑啊,还等什么?”
他挥剑一扫,就见血光纷纷而落;剑风涤荡,转眼就卷着那两人往上飞去,一气给抛出几丈远!
血光陡然被激怒!
无数细小的血色符文身形暴涨,分为两部分,一部分铺天盖地想往外追,一部分又来吞噬少年。
但少年仍是那副懒洋洋的、提不起劲的、还带着几分没趣表情的模样。
“你们两个——那半成也没有了,归我了!”
他高声喊了一句,手中剑锋再扬!
看似随手划出的一剑,却能引动风雷声响,只一剑便压制住了那漫天的怨气和凌厉攻势。
“你行了啊。”少年抱怨道,“那两人也不是什么大恶人,不过世道艰难,出来赚钱……唔,自然了,我也是。你醒来也是靠我们出力,不能恩将仇报。”
血光顿了顿,开始收缩。
很快,它们尽数涌进棺木,消失无踪。
伴随一点窸窣碎响,棺木中的人缓缓坐起。
他环顾四周,又看向浓云重重的夜空。
他看得极慢,像是在仔仔细细地打量这个新的世界。
最后,他的目光终于来到了少年身上。
他的眼睛果然是灰色——死寂的灰色。仔细看去,还有一点黑色的记号各自刻在他眼底。
森然诡异,满是戾气。
像战场上绵延千里的白骨,或是漫山遍野的无名墓碑。
他漠然地盯着少年,带着死者天然拥有的凄厉怨恨之意,过了好一会,他的嘴唇才微微一动。
那种惨白毫无血色的唇瓣,若非隐隐有几分裂纹,便几乎要与他的皮肤混为一同。
“术士……”
他嗓音沙哑,缥缈如幽魂。
少年神色一肃:“什么术士,不要乱说,我是剑客,纯的。”
青年没有搭理他。他只是垂下眼,伸出自己的手掌,翻覆观看,又反复握紧再张开。
少年好心提醒:“别看了,你还是个死的,没活。现在么……就是个从地狱里爬起来的恶鬼僵尸,如此而已。”
青年一顿。
只有一刹那的停顿。
下一刻,棺木中的青年已然出现在少年面前,几乎要贴了上去。
血色在他背后张牙舞爪,收缩又膨胀。
他伸出右手,几乎要卡住少年纤细的脖子——若非少年已经横起长剑,挡住了他的手的话。
可惜……
咔嚓。
这一次的碎裂声,来自少年的剑刃。
青年冷冷地盯着他,而少年保持冷静,只稍稍向下瞟了一眼剑刃。
嗯,不错,是碎了。而且在继续碎。
“哈哈……”他干笑两声,“那个,你知道吗,凡铁就是不太结实……因为好的法宝、灵器需要钱,我没钱,对不对,我没钱才会深更半夜跑来挖墓,做着一夜暴富美梦不是……”
他深吸一口气。
然后用力将剑锋往前一推,自己纵身上跃,就想要跑。
下一个瞬间,鬼气森森的青年却有一次贴在了他的面前。
青年的双手虚虚贴在他颈侧,却没有继续下落。
“热的……”
他喃喃说了一句。
少年眨眨眼,思索片刻,试探开口:“你是……冷的?”
青年还是没理他。他只是盯他半晌,倏然收手,落在地面。
“我雇佣你。”他淡淡道,声音已经比方才正常了许多,隐隐若编钟敲响,“这墓中财富我有用,便由我收起。事成之后,我许你一国之富。”
少年的双眼陡然放出了光芒。
“真的?”他喜不自胜,连连点头,“这不错,你得说话算数。这位公子,敢问你有什么事要我做?”
竟就利索地改口了。
青年却并不在乎这些。他那漠然又暗藏怨恨的神情,只在他说出接下来的话时,会掀起些许波澜。
他调转目光,看向东方。
“我要将当年仇人一一杀尽。而后,便去烈山。”他一字一句道。
“噢,报仇啊。行,这类雇佣我也接过。”少年不以为意,只好奇道,“烈山?就是传说开国大祭司的陵墓所在?不是说那是传说,不可信?”
“你不必管,只需跟着我便是。”
“好吧,反正我也不爱记路。”少年说,“可你去那里做什么?难道你的仇人住在烈山?”
青年移回目光。
他凝视着那张属于活人的面庞。
忽然,他露出了一丝森然的笑:“我去烈山,自然是为了寻传说中的乌木灵骨。”
“将仇人,或仇人血亲的心头血,洒在灵骨上,一并服下,便能让亡者复活。”
“哦,真不可思议。”少年兴趣缺缺地应了一句。他似乎在想别的,出了片刻神。
青年一直盯着他,眼底的戾气时隐时现。
“好吧。”少年最后说,“反正赚什么钱不是赚呢。”
他掸了掸衣摆的尘土,对青年拱拱手,好像他面对的并非亡者,而是活人。
少年笑道:“我是裴沐,不知公子高姓大名。”
青年的唇角不易察觉地弯了弯——一个诡异的、藏着杀意的弧度。
“姜月章。”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