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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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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也是差不多形式,与其说是开会讨论,不如说是表态同意雷东宝的意见,因此红伟今天觉得说什么都违心,不愿表态。但是他又不能不表态,按照顺位,他排雷东宝下面的第一号,他得率先表态支持。他想到昨晚与正明和小三商定的架空决定,可还是希望他能说服雷东宝。

    “其实现在在转的设备也存在吃不饱的问题,而现在在转的设备生产的未必是适销对路的产品,我们可以考虑关停一部分挣钱少的设备。安装接近尾声的预3号车间的设备生产的产品,我看正是近阶段市场需求量大的,一刀切停预3号车间的想法,我看书记是不是再考虑一下。”

    “红伟,你没做过车间,你知不知道,预3虽然看上去已经像模像样,但真想让机器转动起来,生产成品,这中间还要多少投入?我们哪来的钱投入?我们现在只有依靠现有设备,挣钱保命,挣钱求发展。正明你表态。”

    正明看看对面低下头去的红伟,略一思索,便对着雷东宝道:“书记的讲话给我指明方向。昨天我知道人民币不贬值后心里很乱,现在好了,就这么干,我回去立刻抓紧时间落实。”

    雷东宝的脸色这才缓和下来,道:“正明在一线,还是懂生产的。下面谁说?”

    大家纷纷表态,有红伟和正明两个鲜明对比的例子摆前面,大家自然是众口一致。红伟没有再说什么,整个会议期间一直摆弄手中钢笔,但脸上一派平静,他至此已经非常理解项东,他至此也已经决心坚定,不复动摇。

    到最后,雷东宝才问:“你们看,集团办公室要不要卖了?”雷东宝问话的时候,脸则是朝着正明,他对现阶段正明的表现比较满意。

    正明道:“我有两点考虑,一点是卖了的话,像今天这种情况,我们想开个会都找不到地方。再一点是现在还没到完全过不下去的地步,我们前面的路没全堵死,我们还得整出门面争取贷款,争取政策,卖了显得我们实力出问题。”

    正明的话正好是雷东宝所顾虑的,如今有正明与他合拍,他便更加肯定自己的想法,于是也没继续征求大家意见,拍案将会议结束了。正明说书记脸色不大好,劝雷东宝在集团清清静静地睡个午觉,雷东宝没答应,他的身子还没娇贵到这地步。

    红伟开完会就先一步走了,他也并不满意正明,看到正明堂而皇之地说瞎话,他并不赞同,可是又想到,正明不这么说这么做,又能怎样。他都感觉得到,他如果再顶撞下去,雷东宝会当场一纸文件将他的职位免去。但红伟开车没走出多远,就被正明一个电话请回去,接上正明和小三,在车上商议。正明问了红伟很多工厂生产的产品系列哪个好销哪个不好销,又问小三好销的毛利怎样,不好销的毛利又怎样。小三还根据常规的资金周转情况提出自己的想法。三个人一路议来,行至小雷家村的时候,基本统一了做什么不做什么的思路。迈下车子的时候,红伟心中也有了忠富所说的“踏实”的感觉。

    但红伟心头还是暗自叹息,以前雷东宝坐牢的时候,他坚持下来了,而现在路还没走到头,他反而不忠了,他心里一时有些接受不了。但再难接受,小三主导派发劳保的时候,他有空就他跟着,正明有空就正明跟着,悄无声息地将劳保先发了下去。他看到老头老太们在怨声沸腾后忽然意外地拿到这笔钱的时候,那神情和那语言都在说明同一个问题。而红伟、正明和小三心里都知道,从这个时候起,他们属于另一阵线了。尤其是红伟,开弓没有回头箭,这条路他得走到底了。

    不久,再拿到另一笔钱并计算出盈余之下,他们将工人的工资也发了。

    所有人对红伟正明几个非常感激。

    而这个时候雷东宝犹如孤胆英雄一般与众债主缠斗着,又因群众向镇上反映情况而与镇政府县政府一干人说明着,他一身披挂所有的火力,依然忙碌得不可开交。而同时今年又是要紧会议众多的年岁,开会,传达文件,学习精神,总结经验,有得他忙。他整天忙碌得像个陀螺,旋风般地飞旋于这事那事之间,累而充实。小三悲哀地觉得,一贯英明神武的书记这回真像堂吉诃德。

    但正如大家并非坚贞不渝地忠于雷东宝一样,大家拿到劳保拿到工资,保持一段时间的守口如瓶之后,便有了百花齐放。就像第三者的传闻总是最后落入当事人的耳朵,雷东宝一直被身边人刻意屏蔽着话题,但终于有只言片语传到韦春红的耳朵里,韦春红凭东鳞西爪意识到问题有点不对,便一个一个电话打出去加意套取问题背后的实质,很快,韦春红便敏锐地捕捉到问题实质:有人在背着雷东宝收买人心。

    韦春红心里又生气又悲哀,这种在小雷家村明晃晃做的事情,却只瞒住一个雷东宝,这说明什么?即使她作为雷东宝的妻子,她现在都觉得雷东宝该下台了。可是她想,即便是死,也得让雷东宝死得明明白白吧。她拿起电话想拨雷东宝的号码,可事到临头,却一个电话给

    红伟打去:“老史,为什么背着东宝做手脚?”

    红伟自开始做起,就想到有泄露的一天。他原以为泄露得很快,没几天雷东宝就应该拍着桌子找上他,可没想到时间竟拖延了那么久,而最先找上他的却是韦春红。以红伟对雷东宝的了解,他猜知雷东宝一定还不知情,否则,雷东宝断无让老婆出马拍桌子的可能。他这下倒是有些狐疑上韦春红的态度,为什么不先告诉雷东宝,而先找他问话。还有,韦春红究竟知道多少?因此他先施缓兵之计:“春红姐,你说的是哪件事?”

    韦春红冷笑道:“老史,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和正明做的好事,怎么反来问我。”

    红伟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春红姐,雷霆再也拖不起了,我们再不行动,雷霆死掉烂掉就在眼前。”

    韦春红沉着地道:“只因为这个原因?”

    红伟道:“还能因为什么?如果是想造反,我们不会那么曲折。不瞒你说,该做的我们都做了,包括请你春红姐劝书记,可都没用。你也知道书记的脾气,你说我们还能怎么做,等死还是行动起来?”

    韦春红当然清楚雷东宝的脾气,只得叹一声气:“你们好自为之,消息总有一天传到东宝耳朵里。”

    红伟却反将一军:“春红姐既然已经知道,要不请你告诉书记。”

    韦春红道:“你们都已经架空他,你们还想怎么样对他?搞死他?还是他自觉退位?我看你们最后只有这两种选择。”

    红伟虽然已经将事情做出,却还是被韦春红的话逼出一身冷汗:“我们没那意思,我们都是书记多年的手下。可你说我们该怎么办?我们除了架空他,还能做什么?我们都是提着脑袋还得好好做事,我们又跟谁喊冤?”

    “可是总有一天你们要冲突。”

    红伟沉吟:“到那一天,我立即跑去找宋总说明原因。跟书记,我该讲的理都已经讲了。我看长痛不如短痛,春红姐还是替我们把情况跟书记说了吧,也好让书记有个准备,免得没准备的话当众出丑。”

    春红哀叹:“东宝做了那么多年,为村里做了这么多事,就没一个人记挂他的好?就没一个人抵抗你们的架空?”

    红伟道:“工资面前,爹亲娘恩也得搁一边放着。再说我们做的事不是阴谋,只要是正常人,谁都看得出我们对事不对人,我们为的是雷霆。我们没想逼书记退位,我们辛辛苦苦还得担心书记逼我们做出什么。所以,春红姐,拜托你了。”

    韦春红根本就没话好说,默默将电话挂了,坐在沙发上忍不住垂下眼泪。那个浑球,到底是怎么了,要不要提醒这浑球?他毕竟是她的丈夫。她再不提醒,雷东宝更被人当笑话看待。她从红伟的话里已经听出,大家用架空,还供着雷东宝这尊神,并不是因为雷东宝还真是个神,而是因着遥远的那个宋运辉,为此,她真是替雷东宝彻底地悲哀。

    她擦掉眼泪,打电话给雷东宝,她不要什么大公无私地为小雷家全体着想,她只要管住她老公。但是电话里传来雷东宝因上火而沙哑的声音的时候,她又是没原则地心软。而雷东宝一看显示中是家里的电话,就道:“找我干啥?”

    韦春红收起悲切,道:“跟你谈件公事。”便将从小雷家媳妇们嘴里听到的消息一五一十告诉雷东宝,她暂时隐下红伟的电话不说。但她说完,却发觉电话那端反常地安静,只传来明显的“呼哧呼哧”声。韦春红急了,道:“东宝,你吱声,告诉我你听着。”

    雷东宝却没吱声,只瞪着眼发呆,什么?红伟正明背着他搞鬼收买人心?这不是推他上架火烤吗?他只觉得热血冲顶,好久说不出话来。这怎么可能?清楚过来的时候听韦春红在电话里喊他,他马马虎虎地道:“知道了……”

    韦春红才稍放心:“你准备怎么办,去撕了红伟他们?你有没有想过,本来大家还碍着面子认你是老大,碍着宋总的面子,大家还相安无事,如果你去点破,去闹事,会不会大伙儿索性横下心来赶走你?”

    雷东宝却是无法相信韦春红说给他的现实,整一个村的人架空他?他问道:“哪几个女人跟你说的这事,你耳朵没听错?”

    韦春红因开饭馆,与红伟打交道多年,又是上回雷东宝坐牢时与红伟危难见人心过,本来还想护着红伟,听雷东宝这么浑,竟然还怀疑她,而不是发现苗头即刻深挖,只得对不起红伟了:“我跟老史也谈过,我看,要不你回市区一趟,我们找个地方说话,我要知道你怎么做,你千万别鲁莽,别撕破面子。”

    雷东宝一声“知道了”,却将电话结束。韦春红听着“嘟嘟”声响,只会干瞪眼。想来想去,一个电话打去雷东宝的靠山,但是雷东宝并不承认的宋运辉那里。

    宋运辉听到韦春红的描述,心中惊异,但转念一想便是释然。前儿刚与老徐说起过,雷霆是小雷家全村的雷霆,他因雷东宝而关心雷霆,而小雷家全体村民因切身利益而关心雷霆,小雷家村民对雷霆的感情比他深不知几倍,雷霆是村民的命根。因此眼看雷东宝拖着雷霆走向深渊,村民岂能坐视?“大哥准备怎么处理这事?”

    韦春红道:“他不肯跟我说,他最近脾气坏得不像人,为了保护两个儿子,我跟他事实分居了。”

    宋运辉想到春节赶去小雷家听说韦春红去海南过节,心说原来如此。“事实上春节的时候我们已经建议大哥退出,让他借口生病治疗,体面地离开雷霆,可大哥不肯。”

    韦春红急道:“你也认为他……雷霆不再要他?可你知道雷霆是东宝大儿子,宝宝都不如雷霆在他心中的分量。除非他死,否则没人劝得走他。罢了,我现在赶去小雷家,我刚告诉东宝这事,不知道他要怎么闹,我得去看着,宋总,求你打个电话给红伟,压红伟正明一把。”

    “好。”宋运辉答应。

    但是放下电话后,宋运辉却想到,他跟红伟说什么?让他们继续拥戴雷东宝?还是让他们对雷东宝手下留情?可问题是雷东宝能放过这几个人吗?矛盾激化时,以雷东宝的脾气,谁敢手下留情,那么伤害的就是他们自己。

    宋运辉思之再三,想给红伟打个电话,可铃响半天却没人接听。他预感,小雷家出事了,他也恨不得学韦春红,立即赶去小雷家现场。

    雷东宝此时却是沉思:是真是假,怎么会这样?他扯起喉咙叫小三问话,但办公室和财务室的人同时回答,三主任出去办事了。雷东宝打小三电话,问小三是不是背着他调度资金,小三接了电话便吓得语不成调,却是一口肯定。雷东宝又问主使的是谁,是正明还是红伟,小三说好多人开会决定的。雷东宝无语,挂了电话。他最了解雷霆的人事,这事,除红伟与正明,别人没那么大号召力,而小三自然是其中的骨干,不抓住小三没法调度资金。

    雷东宝在办公室暴跳如雷,冲去正明和红伟的办公室,都没见人。而办公室里的同事见此早已第一时间电话通知红伟和正明,通知他们书记冲天的火气。

    红伟接到韦春红的电话后,便知道今天无法善了,韦春红不可能将这么重大的事情瞒住丈夫,因此他十万火急找到正明,通知正明避走或者如何。但是正明却不肯走避,他反问红伟,今天避了,明天怎么办?书记一直发火,他们难道一直走避?凭什么?话虽如此,红伟还是不忍与已被架空的雷东宝当面对峙,可是接到电话却知道对抗无可避免。他们只好分头行动,红伟坐镇车间,维持正常生产秩序,正明出去调运救兵。

    红伟紧张得坐不住,神经质地在车间办公室绕圈。可他抬眼间却见到听闻消息的几个村民工人已经持械拦在办公室门口,说是由他们保护他。红伟惊住,忽然之间明白人心的向背乃大势所趋。工人们做到今天这一出,其实不仅仅是因为从他和正明手里拿到一次工资,不,一次的工资还不至于有那么强的效应,估计应该是他们也是明眼人,他们也早在心中否定了雷东宝。红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他开始为雷东宝悲哀,这原是一个全村人民爱戴并尊崇的书记啊!

    雷东宝在办公楼上下找寻,不见几个主使,又退回办公室,捶着桌子考虑对策。罢免这两人?还是怎么办?敢反他!雷东宝将因果胡乱考虑,拳头捏得嘎嘎响。呸,不管怎样,先揍死这两人。红伟且不说他,正明,肯定猫在车间。雷东宝跳起来黑旋风一般又冲出办公室,耳边只听有此起彼伏的声音叫“书记”,但雷东宝一个都不理。走到楼梯的时候被一个男人拦住,他一看是正明的堂弟,顿时两眼血红,伸出大掌一把将那堂弟拍向墙壁,他满意地看着那人不堪一击,骂声“妈的”,继续前行。

    冲下楼梯,冲出办公楼,跨越小广场,走向通往车间道路的时候,他血红的眼睛发现前面出现一层障碍。

    然而这回雷东宝却无法肆意拍出他的大掌。

    密密麻麻排在雷东宝面前,挡住雷东宝去路的,竟是小雷家村的老人。这些老人有男有女,站前面的人愤然举着早已锈迹斑斑的锄头钉耙,站后面的有两个还得靠扶住锄头柄才站得稳,这些人,没一个能挡住雷东宝的一根手指头。

    但那些人的目光非常坚定,等雷东宝离他们两米之外站住,他们齐声高喊:“雷东宝,退位。雷东宝,退位……”

    在众老的高喊声中,雷东宝恍惚看到十多年前小雷家被县里清查,正是他发动全村老人对抗工作组的入住,令工作组无法正常展开工作。当年,也是个大夏天,那几天太阳都很亮,小雷家老头老太被他培养出反抗的光荣传统。他们后来还围剿拖欠小雷家工程款的市电线厂,力拒讨债的进入小雷家村……而今天,没想到他们反抗的却是他,带着他们找饭吃,找到好饭吃的他雷东宝!为什么?

    雷东宝忽然觉得今天的日头也特别大,日光也特别亮,而忽然之间又如天狗吞日,眼前一片昏暗。

    雷东宝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塌在众老面前,泼出浓厚的一蓬灰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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