睨他一眼:“却又不是在七杀大人船上,要赌铳决定我归属权的时候了。”
“这……”建文反应倒也快,“那时铜雀老的契约还生效,千岁她又没有跟谁签了卖身契,自然不能一概而论!”
七里抱着刀哼了一声:“紧张什么,反正我也只是分身而已。”
建文吃了一瘪,识趣地闭上嘴。七里转而向千岁道:“他们爱争斗就随他们去,你不要挂在心上。”千岁听她这么说,只是一会点头,一会摇头。
建文见七里虽然话中嘲讽一番,现在却也站在自己这边劝说起千岁来,心中忽道:“我与七里的关系,竟真的越来越像破军大哥和七杀了。”
但他在一旁听她们两个说的体己话,还是觉得有些不大着调。千岁这个姑娘表面冷静,说不定她内心倒是情愿两个人你争我斗。再者说,这水母岛内没有人会真正伤亡,那么总要所有人对水母岛的秘密全都知情,才好裁决去留的问题。
他和哈罗德制定的计划已经到了最后一步,既然化龙杖一时找不得,那么仙民那边的交代自然不能顾不上了,要及时把岛民的痛苦解除,才能使他们摆脱。是非先后,他心中已然有了排序,便道:
“水母岛内不是没有人会死吗?大不了可以重新来过。我们先把岛民的痛苦解除。”
建文原来不是一个游戏人生的人,他本来原以为只有在这仙岛之内才有这种生世流转的奇事,但刚才在石龛中照了一阵,已经觉得普通人的生活有时也不过如此,是以说起“重新来过”这种话,竟然颇有些大言不惭。
七里点点头,向千岁问道:“你们千百年来都是被那个百里波指使么?”
千岁停下了脚步,望着佛岛主峰,缓缓道:“我们这些人本来是始皇陛下精挑细选出来入海寻岛的。在大秦时,也可都算得上是富家子女,自小衣食无忧。自一出海,便没有抱着回去的打算,都以为自己正是风华年岁,可以代表大秦,不致在仙家面前丢脸。但我们的船出事后,徐公也不见了,我们这五百人只有相互依靠,推举百里波为首座。”
“原来是这样……”七里喃喃说完,突然扶住额头,低叫一声,有些站立不稳。建文见她似乎有些晕眩,赶紧向前扶住,关切道:“怎么了?”
七里摇摇头:“没什么,只是对她说的这情境有些恍惚,觉得是在哪里见过,有些头痛。”她又想了想:“对了!是
刚才在那处石镜里。”
“你还看到了这个?”建文惊道,“刚才你看到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它总不会和你的身世也有关系吧?”
七里对自己的另一幅面孔也不愿多提,便道:“也许只是一点既视之感。至于我见到了什么……你以后会知道的。”转而不理建文,催促千岁把事情讲完。
千岁点点头,深吸一口气,仿佛这个故事还很长。接着,她缓缓道:
“我依稀记得,在岛内最开始的几十天,首座还曾经试图带我们出去,我们一次次尝试突围,都被水母拦下了。这时有些岛民发现在岛内其实是绝对安全的,便不想再出去了,那时百里波还会攻击他们贪图享乐,忘了始皇帝陛下的嘱托,动员大家择机突围,出去寻找徐公。”
“我们在岛内过了十几年,也没能从岛内出去。那个时候水母就已经会吞吐蜃气,有些孩子想念家乡,实在是想要偷偷爬出去,每次失败后,水母都会多变出几样蜃景来供我们游乐,有时甚至会变出故乡的风物安抚我们。
“再过了几十年时候,我们再问百里波出岛的计划,他已经在含糊其辞的应付我们了。我们提得多了,他便造了一套天条,守规矩的便可以位列仙班,不守规矩的便要给其他人做工。有伙伴催逼他尽快再行出岛,就被他指责打乱他的计划,贬作凡人在后山干活。
“又过了一百年,两百年,连我也只敢偷偷提起要出岛的承诺。我也曾经被百里波贬下过不知多少次,当真是仙人相隔,所做的一切事务全是为了仙人们享乐,我头顶这枚荆钗便是从那时开始插着的了。每次我又被提升为仙班,大概是因为他又一高兴,或者是因为许久没有见我?
“等得再过几百年,人人看起来都过得很快活,也没有人再提出出岛的事了,因为现在所有人都认为,这就是当年始皇帝要我们找到的那座仙岛,出事那天的情形,也没有人记得了。”
建文听到这里,骇道:“所以其他人竟然都是……”
千岁的沉稳声音中带有一种沧海桑田般的悠远:“是的,我们已经把一切都忘了,和我们每人的俗名一起。”
七里和建文全都沉默了。普通人到七八十岁已算命长,这姑娘动辄百年为计,真不知他们度过的是什么样的岁月。饶是千岁讲来语调平淡,但这个故事本身也已经足够令两人动容。
“刘彻茂陵多滞骨,嬴政梓棺费鲍鱼。”过了好一会,建文才摇头道,“真是月寒日暖,来煎人寿……来煎人寿……”
他想起的这两句诗是李贺的《苦昼短》。说的是秦皇汉武用尽毕生求仙问药,终究也难逃一死;可在这号称仙岛的世外桃源里,也不知是因为水母的同化,还是百里波的统治,长生不老的漫长岁月反而磨灭了所有人的脾性。
他吟诵着这首诗,头一次觉得哈罗德给人家起的歪名“千岁”是如此恰当,千年岁月流逝而过,这姑娘却还能对以前的一些事情念念不忘。也许正是因此,她才对哈罗德的到来那么感兴趣?
“一定要让大家活下来。”建文心下充满敬意。
他遥望那五百人吵吵闹闹的战场,大家好像正玩得不亦乐乎。便是这种不必担心生老病死的生活,令人忘记自己的故乡、自己的过往,一心沉醉的吧?
想到这里,建文突然一怔。他走到山石的另一角,见哈罗德与百里波正在平地上各占一角,在擦拭什么兵刃,一看便知是在为决斗做准备,看来他俩人入戏也很深。
建文看着这一切,越想越不对劲,过了一会,头上竟冒出冷汗,神情恍惚,连连摇头不止,口中喃喃道:“不对,不对……”
七里见他举止怪异,便离开千岁,上前问他是怎么了。建文回过神看看她,把她拉到一边,离千岁远了些。
建文嘴唇煞白,艰涩地说:“我有个想法,却不知该如何同他们说起,因此想与你商量一下。”
见七里点点头,建文便迫不及待地道:“我半年前先是得知父皇为了追求长生不老,做下很多非道之举,后来发现竟是一场骗局。因此对长生这件事,打心底是不信的,此事你应该清楚吧?”
七里又点点头,建文抿抿嘴唇,接着道:“哈罗德说这岛会收缩,我刚才想到要让这五百人记起原来的事会不会好些,但突然间越想越怕。我觉得我们忽略了一件事,导致这计划一开始的前提就错了。”
“你想说的是……”七里也隐隐开始觉得有些什么不对劲,她的声音开始有些颤抖。
建文看看不远处的千岁,向七里悄声道:
“会不会水母岛里的这些人,其实早已死了一千多年了?说不定,这里正是他们所处的地狱呢?”
听到他这番话,饶是七里胆大,也还是像身处黑暗的冰窟般,忍不住从头到脚打了个寒战,险些惊呼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