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来白马,杀之歃血。
霍去病早对匈奴人盟誓的习俗有所耳闻,他端起盛满血酒的头骨,眉头都未皱一下便仰首饮尽。
月歌只觉那骨杯刺目非常,一股热血冲上脑际。难怪母亲身为单于阏氏却一直对匈奴耿耿于怀,那种先祖的世仇屈辱又怎能轻易忘记?
盟誓后,狐奴人依照惯例献上美貌少女十余人、宝物珍奇无数。霍去病不屑一顾:“不必了,我军带着累赘,你们不如送些牛羊来犒劳汉军兵士。”狐奴人又惊又喜,这位汉将军相比平日的匈奴贵王来说,所要之物当真少之又少。
汉军并未停留,饱餐一顿便驰离如风。狐奴水东北是一马平川的休屠泽草原,那里水草丰美,散驻着众多匈奴小王部落。近万汉骑在霍去病率领下,数日内回旋、穿插、突袭,已连破了且末、当阗、屠各等几个部族。每奔袭到一处,汉军如神兵天降,匈奴人往往来不及聚集兵马,便被击得溃乱大败。等匈奴余部聚合成军,汉骑又早已跑得踪影全无。
当消息传至黑河以东的休屠城,被攻破降伏的匈奴大部落已达五个。休屠王忧心忡忡,唯恐汉军不日便打来:“如今汉军到了何处?”
手下报说:“他们神出鬼没,来去无踪,打完一个部落就快速撤离,也不收缴俘虏畜物。我们无法探出他们下个目标是何处。”
休屠王更是忐忑,这支万人汉军在他辖下领地搅得人仰马翻,自己却昏天黑地弄不清他们的底细。此时他身旁的年轻人开口说:“大单于的担心果然成了真,你们河西部落各自为战,这才会被汉军以强击弱一个个干掉。”
这年轻人是伊稚斜的季子[注7]呴犁湖[注8],自匈奴王庭北迁后,他便奉命留在河西督抚各族诸部,只是河西各部散乱惯了,对这单于子的指挥号令却是爱听不听。
呴犁湖提议:“如今之计,我们须集合各部精壮人马,将汉军拦截,一举灭掉!休屠王,你这便遣人去知会浑邪、折兰和卢胡王罢。”
休屠王还在沉吟,外头已是骚乱大起,手下人慌张滚入来报:“城外突然来了数不清的汉军,见人就射,如今快逼近了城门!”
休屠王大惊斥道:“我们的人呢?怎不示警迎战?”
那人哭丧着说:“汉军来得太快,毫无预警。城外部勇还来不及聚集便被他们冲散了。”
呴犁湖心中一动,喝问:“汉军从何方来?”
“从南面来,我部巡骑一个都未驰回报讯。”
休屠王和呴犁湖更加震惊,汉军最后一次出现是在东北的当阗部,可未到两日便从南方杀来。休屠城之南不远处便是盖臧城,只怕那里也已变成了汉军的囊中之物。
他二人急忙登上矮墙,望见城外平坦的草原上,密密麻麻的汉军正在休屠部各庐帐间纵横,如入无人之地。另外有数股精骑直奔城门而来,迎风招展的火红军旗上,硕大的“霍”字正张牙舞爪,狂锐凛然。
“听说此次带兵的将军姓霍,是个年轻小子。我们在长安的探子却未能探得更多详情。”呴犁湖正说着,冷不防一支铁弩破空而至,呼啸着从他头顶掠过。
休屠王眼见自己部落的人在汉军铁弩利箭下哀号丧命,已被激得思辨无能,他转身一跃便跳下城墙。呴犁湖在他身后大声叫:“休屠王,汉军太过猛锐,以你一部人马,定难获胜。我们不如赶去西北方和浑邪、折兰部聚合,再来战他!”
休屠王哪里肯听,迅速召集了王师精锐迎战。平原上不少匈奴散兵退至矮墙附近寻求城上守兵的相助,只是汉弩射程远,城墙下一些匈奴人便因此成了活靶子,余下的见势不妙,四下散逃。
休屠城不过是以夯土矮墙驻成,御守无能,不到半个时辰便被汉军攻破一处。潮水般的高大汉骑乘胜而入,他们聚集一起,兵弩皆锐,将休屠城一寸寸蚕食扫尽。
休屠部勇抵挡不久,便知已无胜算,呴犁湖却早已带着亲兵出城上了高地。休屠王见状,只得让手下吹起角号,知会部族一同退去。
月歌随霍去病大军一路打来,已是感慨万千。当年平坦的河西廊道原属月氏旧地,被匈奴强势侵占了数十年,如今又换了汉军在此纵横。万物胜汰便是如此,强者存、弱者离,循环无止无休。
她在远处依稀瞧见城外高地的匈奴人马,不由叫道:“将军,那是伊稚斜季子呴犁湖!”
各校尉、军司马一听是单于子,皆兴奋难抑。霍去病面露喜色,当即点了徐慎、齐昭二部去追,并下令:“淳于月一同前去,你等务必要将单于子擒来!”
一千多汉骑对呴犁湖及其亲兵穷追猛撵,连过两片丘陵。前方山峦起伏,麓道狭长,月歌知晓此处地形,有些失望道:“只怕是追不得了。”
校尉徐慎正欲立功,舍不得就此放弃:“单于子的亲兵已被灭得没剩几个,如今我们正好将之生擒网尽!”喝令一声,带着部众往呴犁湖逃窜的丘腹追去。
月歌劝阻不过,急得大声喊道:“呴犁湖生性狡猾,他这般有恃无恐入洼地,定然有诈。齐司马,我知晓此处有条道可上丘陵高处。匈奴若有伏兵,定是设在那里。”
齐昭认得月歌,暗忖她既能被霍去病认作义弟且带在身边,定是有一番过人之处:“好!且信你一回!”
果然徐慎部入了麓道没多久,旁侧丘顶便有暗矢嗖嗖而下,箭箭精准,无一落空。汉军身处洼地,落于下风,竟是欲还手都不能。更遇上前方呴犁湖的亲兵折返回来一同发箭夹击,徐慎部军司马首当其冲,当即身中二矢,堕马而亡。
徐慎想起之前所听的传闻,不由大慌:“丘顶上的莫不是匈奴射雕手[注9]?”于是喝令一曲攻上山丘。只是匈奴人占尽地势,汉骑一批批上冲,却个个中箭落马。
徐慎直后悔方才不听月歌之言,眼见部众折损了十之二三,他急令:“撤出丘腹,与齐昭部会合!”
此时丘顶上箭弩呼啸大起,更有马蹄声隆隆逼近。匈奴人慌乱喊叫不断,朝丘麓射下的箭矢顿然少了许多。徐慎部的汉骑军士有些已上了丘顶,张望后激动叫道:“是齐司马和淳于月!”
徐慎大喜,还未及发话,胸口处忽地大震,自己已中了一箭。
丘顶的匈奴人眼见汉军逼来,急急撤离。
齐昭率部紧追不舍,他瞅准前方马上的华服者一弩射去,正中其肩。
华服者左右射雕手纷纷转身发箭,齐昭策马低头急避,左臂仍是中了一矢,他大叫着几乎伏倒马背,右手却仍持缰前策。月歌见了急忙举弩补射,前方的华服者终于大腿中箭,仰天翻落。
汉军上前将之擒了,齐昭忍痛问道:“是单于子么?”
月歌瞧那人颏下有须,竟是呴犁湖手下的当户。她失望摇头,眺向已远远飞逃的匈奴骑:“那些人中绝不会有呴犁湖,依他脾性,定已早早逃匿,又岂会犯险?”
休屠城附近的汉军大获全胜,派出追击单于子的二部骑兵却载着官长回来了。徐慎被箭射中心口,一早气绝;齐昭伤在左臂,已开弓困难,他向霍去病请罪:“昭未能完命,请将军责罚。”
霍去病已细细问明了详情,心中有数:“是徐慎轻敌大意,中了单于子之伏。你何罪之有?安心养伤罢。”
徐慎部校尉、军司马双失,其下更无人通晓霍去病的车悬阵势。徐、齐两部的曲长军侯皆称淳于月有功,加上齐昭亦有赞言,霍去病沉吟后下令:“一部不可无官长,从现下起,便由淳于月任徐慎旧部军司马。”
月歌被弄得措手不及,而后直追入霍去病歇息处:“兄长原只说让我作亲随向导,为何又改主意将我编入军中?我不过是匈奴地来的无名小子,可不敢做汉军的官长。”
霍去病听了却不以为意:“我军中莫说兵士,便连校尉、曲长也不少源自匈奴。像你这般人才,不用却是可惜了。军司马由你替上,可保我排好的车悬阵无失。再说,你不想建功立业、封侯荫子?”
月歌哭笑不得,她一心只盼回祁连山,哪想过争什么汉侯?“我此番出征,一是替亲人报仇,二是相助兄长。功侯之机,还是留给仆多、赵破奴他们罢。”她怕霍去病不悦,故意耍宝笑道,“有兄长照拂,我在冠军侯宅好吃好穿,不也过得挺安适?”
霍去病气结无奈,半晌方扔下一句:“军令既出,岂能儿戏?你已是一部之军司马,日后须称我将军。”他一心为义弟创造机会,没想却好心被人嫌弃。
月歌见此事已无商量余地,只得收了嬉笑躬身遵命,退出来到徐慎旧部处。军士们皆好奇望着她这个新任官长,念着月歌有神灵能占卜,并识破单于子伏兵,大多人心下钦服,唯有少数兵士眼中仍透出不以为意之色。
月歌见状笑笑:“你们当中谁骑射最佳?”
部众一阵低哗,少顷推搡了个人出来。月歌持弓上马:“那边飞雁成群,我与你去射些回来作军粮。”军士们恍然,笑吟吟看着他二人策马前去。
月歌张弓急射十余发,箭必中雁。而后她停马驻足,细抚手中轻弓,唇泛笑意。这,可是仲兄特意为她寻来的。
同来那人赞道:“淳于司马果然好箭术!”
远处众人见她露了这一手,亦皆折服。
汉军本欲开拔,军医长却面色凝重来向霍去病禀道:“匈奴射雕手的箭头似涂有脏腐物,中箭军士须花些时辰清洗伤口。”
月歌一听便知那些射雕手是来自伊稚斜的单于王师:“箭头所涂乃是马粪,脏物入体,人轻则化脓烂疮,重则破伤风发痉而死[注10]。”当下让军士互吮伤处将脏血吸出。
医长兵士无不心悸,月歌则暗想:涂马粪倒也还好,若是涂上月氏人的毒药却是有些棘手。
汉军在休屠城休整一夜,其间兵士来报搜得神物,霍去病与部众前往观看,果然见城内祭祀高台上供有金人一尊。
匈奴俘虏说那是休屠王的祭天金人,霍去病得知后难得放声畅笑:“匈奴连祭祀神物都落到我的手里,他们还有何胜算?”当即令军士缴了金人。
而一旁的月歌早已被震惊淹没,她怔怔望着霍去病,止不住心头狂跳。早知仲兄绝非常人,却没料到他竟是母亲预言中捣毁匈奴祭天圣地的天神骄子。如今茏城、休屠城两处祭天圣地已丧,来日去破狼居胥之人可又会是他?
这夜霍去病令各部清点人数。经过连日奔战,此时汉军仍剩有八千多人。一路行军偷袭打得游刃有余,众士虽已疲惫,却无不意气高昂,唯有骠骑将军面色愈来愈凝重。他一出河西的布局便是要击溃休屠泽草原附近的锐悍匈奴主力,如今休屠部未被灭尽,折兰、卢胡部又仍未显露,万一让他们聚合起来,对汉军便大大不利。
霍去病深吸一口气,他已厌倦了我撵你跑的战斗方式,如今急需一场短兵相接,要将那些负隅顽抗的锐悍匈奴主力全甲尽诛!而自己训练已久的车悬骑阵,亦要寻机在实战中一展光芒!
[注1] 汉时尚无黄河之名,一律为大河、河水,分段来称呼。
[注2] 古时以西为右,陇右指陇山(现今六盘山)以西。
[注3] 鹑阴地处现今景泰县附近,即东汉后的鹯阴。
[注4] 白草:即芨芨草,汉时称白草,乃渡口必备物品,制作绳索的上好材料,遇水坚韧之极。
[注5] 鹰击毛挚:比喻严酷凶悍,见于《汉书》。赵破奴之鹰击司马称号,亦为此意。
[注6] 匈奴人盟誓的仪式是用骨制的酒杯盛酒。
[注7] 季子:古时指年龄最小的一个儿子。
[注8] 呴犁湖:读音 hǒu lí hú。
[注9] 射雕手,射雕者,匈奴人中射箭最好的大力士。见《史记?李将军列传》:“纵见匈奴三人,与战,三人还射,伤中贵人,杀其骑且尽。中遗人走广,广曰:‘是必射雕者也。’”
[注10] 《扁鹊心书》已有记载破伤风,又名伤痉、金疮痉。(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