娶的新妇,特带来与姨母见礼。”他口中称姨母而非皇后,那是只将月歌引荐给亲戚的意思了。
卫后好涵养,并未发作,只说:“此事日后再议。”
刘婧见到这一幕,却是按捺不住了,欲上前闹一场。刘妍忙拉住她:“今日阿母诞宴,这样好看相么?阿翁自会为你做主的。”刘婧只得泪眼汪汪,委屈看着眼前晃来晃去的霍去病和月歌二人。
礼毕,宫侍来请月歌入席:“月公主的席位在那边。”一指下首殿门。霍去病皱眉,冷冷吩咐:“她与我同一席。”
按照礼节,唯有夫妻方可同席而食。宫侍惶恐,不敢应对,去禀了卫后。卫后素知外甥的脾气,因着今日喜庆,她压下不快,让人照霍去病的话去做。
未几,一众贵妇夫人都来齐。月歌见人人对她侧目,不禁有些心慌,尤其对面席上那位金钗玉擿[注2]的贵妇人一直带着审视和探究的目光打量她。月歌惴惴:“去病,那位夫人是谁?为何老盯着我瞧?”
“那是天子之姊平阳长公主。”霍去病握住月歌袍下柔荑,“莫怕,有我在。”
众人集齐后,刘彻方姗姗来迟:“皇后为朕诞下太子和三位公主,劳苦功高。今日生辰,朕特命人制了一袭玄狐裘,皇后看可喜欢?”
卫子夫躬身拜谢,心里十分欢喜。外甥在河西受降中又立下汗马功劳,天子对自己更是一日比一日看重了。
刘彻回眼瞧见同席而坐的霍去病和月歌,面色则是沉下。这个霍去病是愈发放肆,此刻看在皇后的面上便罢了,改日定要治他的罪,给他吃些教训。
一时开了筵席,美酒珍肴、曲乐歌舞不断。月歌望着案上的膳食,一点动箸的欲望都没有。霍去病哄道:“这几日你胃口欠佳,现下好歹食一些。”她却连连掩鼻,直呼腥膻难耐。
这时,王夫人离席,要为卫后舞一曲以贺。她平时最得刘彻宠爱,今日更是不失时机借此宴会献舞一曲。
王夫人体弱身纤,舞起来别有一番我见犹怜的味道,以此不知得了天子多少宠幸。众美人自忖没她那样的本事,不好出席争锋。月歌见了也大为赞叹,对霍去病小声说:“舞得真美。”
刘彻看得龙心大悦,待王夫人舞毕,重重赏了她。
卫子夫眸光微闪,本是皇后诞宴,却被人如此抢了风头,她心中早对王夫人存了许多不满。李姬瞧了卫后脸色,便似笑非笑说:“陛下未曾见过月公主的刀舞罢?据说数月前她在大河边上为骠骑将军起舞和曲,别有一番风情。”
“刀舞……”刘彻不知想到什么,忽道,“也好,便当为皇后贺诞罢。”
月歌没料到自己会被宫中美人之间的倾轧战火波及,无奈之下起身:“请容月歌先去更衣。”
“听闻去病此次受降归来,渡河时曾作了一曲,今日也奏来听听罢。”刘彻亲自点名,霍去病亦离席应诺。
月歌换了一身白袍回返,她朝上首一拜,便在霍去病的琴声中执刃起舞。
与王夫人纤弱柔美的姿态不同,月歌的刀舞如蛟龙游弋、似惊鸿蹁跹,妩媚中自有一股飒爽英气。她有在军中磨砺过的经历,抬手投足自然与一般汉宫内的柔弱女子大相径庭。
众人只觉眼前一亮,被这异域风情和英姿所吸引。在她翻飞急旋的刀舞中,忽有一物甩飞出来,掉落在王夫人席上。王夫人三岁的儿子刘闳拾起来,见是块小小的刚卯:“是那位阿姊掉的么?”
王夫人还未来得及阻止刘闳,转头却见刘彻已离了上席,缓缓朝场中舞动的月歌走去。他神色怔忡,仿似痴了一般。
天子走到月歌面前,神色温柔,轻声低喃:“你回来了……”
殿内众人被这一幕惊住。卫子夫、卫青脸色瞬变;月歌止住舞步,不知所措;连霍去病都停了操琴。
王夫人内心焦急,她怕刘彻迷恋上月歌,急中生智推了一把儿子:“快去将玉还给人家。”
刘闳举着刚卯,摇摇摆摆上前:“这位阿姊,方才你跳舞时掉了这玉……”
月歌见来了个解围的,松一口气:“多谢皇子。”不料方接过刚卯,手已被刘彻紧紧攥住。
“这玉你从何得来?”刘彻一把夺过刚卯,上下翻看,当即面色大变。
月歌忙说:“这是我母亲遗物,还请陛下归还。”
“归还?这玉本就不是你的,如今物归原主,说什么归还?”刘彻语出惊人,“这块刚卯,天地间独一无二,乃是朕当年亲手雕磨打造。”
全场大震,人人惊得口不能言。
刘彻上下打量月歌,面色古怪:“你今年多大了?”听月歌浑浑噩噩答了,他忽然放柔了语声,“你是在冬天出生的,对么?”
月歌摇头:“不是,我是秋末生的,那时还未落第一场雪。他们都说我早产两月余,亏得有祁连月神庇佑。但阿母私下曾偷偷告诉我,其实只早了一个月而已。”
上首的平阳公主叹气,起身道:“请陛下让闲杂人等回避。”待皇后、卫氏一族和众贵妇退下,平阳这才说:“恭贺陛下父女团圆。”
留在殿内的霍去病和月歌都愣住。
刘彻方才只是被熟悉的刀舞触动多年前的回忆,这才懵懵走下阶来,不想却得了如今这个结果。他抑住激动,转头问平阳:“大姊确定么?”
平阳点头:“我已着人查过,大抵不会错了。本待宴后便向陛下详说,不想陛下早一步亲自发觉了。”接着她传守候在外的张骞入内,“张骞,你告诉今上,淳于月的母亲,也就是匈奴的颛渠阏氏,她叫什么名?”
张骞也知此事重大,跪伏禀道:“陛下,颛渠阏氏随母姓,临淄淳于氏,名未晞。”
“未晞……”听到时隔多年的名字,刘彻心头大酸,月歌未足月便落地,那未晞更不知受了多少苦。天子心里愈发悲怜,又想起当年的始作俑者,他怒不可遏,喝令期门:“来人!传窦太主来见朕!他们瞒了朕这许久,让朕的亲生女儿去叫匈奴单于做父亲叫了十几年,真是好,好得很!”
月歌蒙住,竭力摇头,“陛下说笑,这不是真的。”转身攀住霍去病肩臂,“去病,他们弄错了,那不是真的。你带我回家罢。”
霍去病只得揽住她尽力安抚:“莫慌,有我在。且听平阳长公主怎么说。”其实他心中的震惊并不比月歌少。
平阳理清思路,这才向月歌道出当年之事。
当年十七岁的未晞扶棺送母亲遗骨回乡安葬,而后辗转来到长安,救治了不少重症病人,一时间声名大噪。连平阳公主都慕名而来,请她入宅治疗久病不愈的平阳侯曹时。那时刘彻初登帝位,后宫受气于皇后陈娇,政事受制于祖母窦太后,他心中异常憋闷。那段时日刘彻时常到平阳处歌舞作乐,一次偶然机会在*邂逅正低头调药的未晞,二人一见倾心。
彼时刘彻年少风流,隐瞒了天子身份,数月间一直流连于平阳侯宅,与未晞相恋如胶似漆。直到未晞珠胎暗结,被平阳觉察,平阳这才得知自己阿弟干下的好事。
平阳令人入宫传信与刘彻,此事却不意被陈娇之母馆陶公主刘嫖得知。刘嫖为了巩固阿娇的地位并替她出气,不惜买通刘彻身边的侍卫,向未晞痛下杀手。未晞不幸受伤,以为刘彻变心绝情,更要置她于死地。她绝望心死,为了保住腹中孩儿,只身骑马逃出长安城,远走塞北,直到在途中遇到了持节出使大月氏的张骞一行,便有了她带着腹中孩儿成为军臣阏氏的往后种种。
而在长安的众人,包括刘彻、平阳和刘嫖,都以为未晞早已香消玉殒……
月歌听罢平阳之言,难以接受这样的事实。她激动叫道:“怎会如此?这不是真的!”未嚷两句,人已蓦然晕在霍去病怀里。
霍去病心急如焚摇着月歌,刘彻则大声喝令:“快传侍医!”
须臾,侍医被火急火燎带进殿为月歌诊脉,而刘嫖也被期门郎迅速请了来。
刘彻雷霆震怒:“窦太主,当年未晞出逃塞北,为何你却骗朕说她已死了?你害她怀着朕的骨肉辗转流离,害得朕的女儿流落异族,只能认敌作父。今日,朕饶不了你。”他恨极,取了月歌献舞的弯刀,作势便朝刘嫖砍去。
刘嫖吓得魂不附体,口中连连认罪求饶:“看在当年我在窦太后面前为陛下美言的份上,求陛下饶恕。”
当年窦太后因为明堂、新政等事不喜刘彻,已暗地里开始筹划替换新君。幸得刘嫖在窦太后面前多进美言、极力维护,这才使刘彻得以逃过一难。是以当年刘彻虽恨刘嫖使人害了未晞母子,却没有当即找刘嫖算账,只愈发对皇后陈娇疏远,最后借巫术之事将她废除,投入冷宫。
平阳公主见状,急忙上前劝阻。刘彻扔了利刃,对刘嫖说:“你是朕的姑母,朕自然不会杀你。只是朕往后再不想见到你,明日起你便迁到远郊长门宫,与你女儿一同做伴去罢!”
刘嫖痛哭呼叫,被带了出殿。
那边侍医替月歌诊完脉,回禀说:“月公主已有了两个月的身孕,又心神过激、血脉不畅,是以晕厥。”
月歌此时悠悠醒来,恰好听到这一句,她和霍去病对望,二人都欣喜难禁。
“陛下,你看这……”平阳自是知围绕霍去病尚主一事的那许多纠缠,此时她却是有心要帮月歌说话。
刘彻今日已是被一连串事体炸得晕头转脑,只觉身心疲惫:“那大姊之意?”
平阳低声说:“陛下,当年之事又无甚光彩,不宜大肆宣扬。只是如今他二人情投意合,成全了倒不失为一件美事。”
此言正中刘彻下怀,他是打定主意要定了霍去病这个女婿的。月歌算起来当是他所出的第一个女儿,将她嫁与霍去病,可不正是自己一心所想的么?刘彻望着月歌,有些遗憾道:“刘月……却是个好名,只惜朕不能正大光明认你,你还仍随淳于姓氏罢。”
当日皇后诞宴便这样草草散去,之后天子改变主意,承认月歌为霍去病之妻,要他二人尽早完婚。刘婧闻之大哭不止,更闯到宣室吵闹。刘彻被惹怒,下令将刘婧禁足,并到椒房殿斥责卫后,怨她教女无方。
刘妍听说了此事,十分不解,入宫去寻卫后。卫子夫叹道:“我也曾去问了平阳长公主,可她却讳莫如深,不肯多讲。”其实卫后也隐隐听到风声,说月氏公主实则是天子私生女。但天子不提,谁又敢去印证?
天子和霍去病加紧筹备婚事,不足一月,便诸事齐备。当冠军侯大婚,刘彻仿似要补偿月歌这个失而复得的女儿,送出的嫁礼几可媲美数月前刘妍出嫁时那般奢华。常山王刘舜是王太后亲妹王儿姁所出,刘彻将他请来为月歌主婚,又特意颁诏赐了月歌祁连夫人的封号。
刘彻这一系列举动,让满朝文武和宗室震叹不已,他们都说天子对冠军侯爱幸过甚,不少人因此而愤愤不平。
大婚那日,迎亲车队延绵数里,鼓声大作,酒宴更是奢靡铺张。不少宾客还在筵席上拂衣而喜,顿足起舞[注3]。
婚礼上,月歌丽服盛饰,艳如春华。她瞧见司马迁和随清娱齐来观礼,欣慰不已:“子长[注4]有心,此前我并未将身份对你二人明言,实在对不住。”
司马迁是前段时日才知悉月歌的身份,心下只觉被欺瞒,犹自不快。后经随清娱劝说:“相识一场,情分犹在,不去送礼相贺说不过去。”他这才应了,却仍坚持:“我早说冠军侯是得天幸、今上之幸,既有天子偏爱,当初他那些军功,是否属实也未可知。”
如今瞧见月歌与霍去病站在一处宛如一对璧人,司马迁也不得不在心底喝声彩。清娱敦促月歌说:“莫顾着同我们讲话,快入青庐行礼,过会儿我们再来闹帐。”
时下汉地民间婚俗已兴起了撒帐和闹帐之举,月歌与霍去病方坐入置于宅第西南角的青庐,众人便朝他二人抛撒金钱彩果,口中连称:“多子多福。”[注5]
只是无人敢上前闹帐,且不说霍去病一脸冷峻,让人望之生怯,青庐旁还驻守着他那几个心腹,谁还愿自讨没趣?
仆多大呼无聊:“不能闹帐,无趣之极。”
赵破奴说:“闹太过也不好,汝南便有新郎被贺客捶打并悬挂梁上,一命呜呼了[注6]。”却被高不识骂道:“说这晦气话!将军岂是那等羸弱之人?不被他反殴就不错了。”
青庐内,行过了同牢、合卺二礼后,霍去病又将月歌头上的丝缨取下,分别割了二人的一缕发,一齐交到她手中:“你来结发,便绾成同心罢。”
月歌依言而行,心中甜蜜。正所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二人婚后,因月歌身怀有孕,霍去病便深居简出,除非天子召传或涉及武事,概不见客。
不少士人游侠仰慕骠骑将军之名,上门投靠自荐,却被霍去病冷冷回绝:“我宅内不养门客,举荐一事,日后再议。”那些人无奈,大多转而去投靠了大将军卫青,并由他举荐获得官职。
月歌不解:“听闻汉地诸侯权贵都好养门客,为何夫君却是反之而行?”
霍去病则说:“苏建曾劝舅父效仿前人养士,以得名声。舅父却觉养士会让天子忌讳。正如当年魏其侯窦婴、武安侯田蚡二人养士众多,且厚待门客,虽为他二人博了好名声,却让今上常切齿。且为臣者,只需奉法遵职即可,又何必去养士?”[注7]
“原来如此,大将军睿智。”月歌明了此中深意,又笑眯眯夸赞,“夫君也睿智。”
霍去病却宠溺地拍拍她脑门:“舅父是深谙朝堂为臣之道,而你夫君,则是不屑养士!”
卫青自是熟知外甥的性子,便将那些转投来的人一一收留并推举任职,而后找了机会去劝霍去病道:“他们无家世益助出仕,唯有自荐入公卿门内,你又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你不愿养士也罢,推荐一下官职还不是举手之劳?”
霍去病这才应诺:“月歌尚在孕中,我不耐烦宅内嘈杂,去病谨从舅父教诲,一切便等月歌生产后罢。”
数月后,月歌顺利诞下一子,霍去病欣喜异常。只因这是长子,他格外郑重,思前想后费煞脑筋,这才替长子取名为嬗。
月歌问:“这是何意?”
“嬗者,变也,传也。既意为传承我霍去病的血脉,也意喻万事更替变化。自此以后,是要有些改变了。”霍去病初为人父,对许多事也一下子想开了。
刘彻则格外疼爱这个外孙,不管霍嬗尚在襁褓之中,便以外祖的身份自居,赐字子侯,意为侯子,一出生就注定日后将继承其君父的侯爵。
[注1] 《史记?樊郦滕灌列传》:子侯颇尚平阳公主。立十九岁,元鼎二年(即前115年),坐与父御婢奸罪,自杀,国除。《汉书?高惠高后文功臣表》:元光二年,侯颇嗣,十八年,元鼎二年,坐尚公主与父御婢奸,自杀。
[注2] 擿(zhì):汉代妇女首饰,同簪。
[注3] 出自《汉书?公孙刘田王杨蔡陈郑传》:恽于酒宴上“是日也,拂衣而喜,奋袖低卬,顿足起舞。”
[注4] 司马迁,字子长。
[注5] 《戊辰杂抄》记载:“撒帐始于汉武帝。李夫人初至,帝迎入帐中共坐,饮合卺酒。预告官人,遥撒五色同心花果,帝与夫人以衣裾盛之,云得果多,得子多也。”
[注6] 《意林》及《太平御览》八百四十六引《风俗通》云:“汝南张妙会杜士,士家娶妇,酒后相戏,张妙缚杜士,捶二十下,又悬足指,士遂至死。”
[注7] 《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苏建语余曰:“吾尝责大将军至尊重,而天下之贤大夫毋称焉,原将军观古名将所招选择贤者,勉之哉。大将军谢曰:‘自魏其、武安之厚宾客,天子常切齿。彼亲附士大夫,招贤绌不肖者,人主之柄也。人臣奉法遵职而已,何与招士 ”骠骑亦放此意,其为将如此。(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