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一次地擦拭着那领有诸多装饰的赤纹铠,他希望这领带着喜庆颜色的铠甲能够带给自己好运,像从前一样活着回来,并依靠此次出兵攥取到更多声势。
有时,他也会身着素衣坐在屋外的木阶上,晾晒书简之余用笔刀刻画那些在服丧其间翻坏了的经学典籍。
看着哀伤的甄张氏披着素色麻袍面容呆滞地坐在左院门口,看着甄氏的几个尚不晓事的小女童你来我往追着跑。
这样的场景常常令燕北感伤。他没有退路,只能取胜,不能失败。如果他败,这些孩子们便再一次无家可归。
甄姜有时也会趁着阳光正好的时候跪坐在燕北旁边靠后的位置,但从不说话,只是静静地陪他坐上一会儿,就好像……就好像她坐在旁边就能使燕北心情沉静一般。
但这实际上起不到任何微不足道的作用。
只能让燕北的心更乱。
明日便是二月初八了。
甄姜的心一点不乱,她只是感到认命带给她的哀伤。前些日子,她听府上的值夜的武士间悄声对话,这才知晓中原又要打仗的消息,而这一次,度辽将军燕北将会再度投身一场更为浩大的叛乱。
是时辽东精锐兵马将尽数倾巢而出……燕北如临大敌的模样令她胆战心惊。
能让自小便在死人堆里摸爬滚打的燕北如此重视,那般残酷已经不是她的小脑瓜所能想象的程度。
但燕北什么都不说,只是穿着素衣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无论眼前是欢声笑语的小妹们还是院子里那颗武士合抱的大树,他都面无表情沉静地像块石头。
甚至让人怀疑,他是不是睁着眼睛在睡觉,只是忘了发出鼾声。
她习惯了等待,就像现在这样。当他走后,穿着比从前更加英武的大铠领着所向披靡的军队离开家乡,她只能在一个又一个日升日落中翘首西望,希望能看见远处象征大胜的旌旗,听见喧天的锣鼓。
无法阻止……她甚至想过,如果自己喜好的不是这样一个将军。她希望燕北不是个将军,最好是个能够温柔以伴日夜厮守的士人,甚至就算没有华服美衣可穿的农人也好,守半顷田养一条犬,举案齐眉。
她可以少吃一点。
可是燕北不当将军又能做什么呢?他每一个细微的动作仿佛都与战争有关,他开垦是为了养兵,休兵是为了练卒,打完上一场仗就为下一场仗做准备……不在战争中,就在前往战争的路上。
承认吧傻阿淼,你欢喜的就是他威风凛凛不可一世却还要扬起下巴的样子。
就在出征前的最后一个下午,燕北突然开口将甄姜吓了一跳,她听见他问,“阿淼,你见过大海吗?”
甄姜瞪大了眼睛甚至怀疑身侧的男人是否在问向自己,顿了顿才摇头,紧接着想到燕北没有回头看她,便小声说道:“奴不曾见过海,但听人说起过。”
燕北本想告诉甄姜自己现在心中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就像拥有顶尖操船技艺的舵手,却驾驭着一艘四处漏水的破船行航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那些咆哮的风暴随时会将他打翻,像一颗石头缓缓沉入海底。
没有空气,无法呼吸。
被扼住喉咙。
当他转过头,看到甄姜带着希翼的渴望眼神提起听人说过大海的模样,他不忍告诉甄姜,海又是温柔,又是暴躁。燕北只是轻轻垂头,强自打起疲惫的笑容说道:“我听人说天下奇珍洛阳应有尽有,等我回还,会给你带天下最美丽的明珠当作饰物,然后带你去看大海。我们抓鱼,把它们从海里抓出来,再放回去,接着日升……接着日落。”
听到燕北的话,甄姜脸上猛地一喜,像是封冻已久的昙花突然盛开,使得燕北眼中一切都黯然失色,只剩下晕透的红与亮晶晶的眸子,甄姜却不要他再看,微微垂下头去缓缓而坚定说:“奴不要明珠,把明珠给皇帝,你回来做船夫。”
“好,我们就把明珠给皇帝,我回来开船。”燕北笑了,他很久没有笑得这么开心,抬起手臂指着西南的方向说道:“去教训几条西凉土狗,教教中原士人如何打仗,再把明珠还给皇帝,然后丢下他们都不管,回来为阿淼做船夫!”
“放心吧,我会回来的,天下没有再重要的事情了。”
甄姜张张口,再没有说什么,只是笑了。
承认吧傻阿淼,你欢喜的就是他英雄盖世都给了天下,却把所有的自卑幼稚……留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