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只是被简单地理解为答谢。
“安儿”
寒意料峭的原野,凤景天的音容笑貌渐行渐近。我伏在马背上,听见他呼唤我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欢喜,却又理智地有所抵触。
我勒紧缰绳,马匹昂首嘶鸣一声,原地踢踏数步,停在离凤景天五丈远的地方。
凉风习习,旌旗猎猎,诺大的原野,我横眉挺身,紧紧地盯着白衣飘飘的凤景天,仿佛从他眼睛里看见了世界的倒影。
就在这时,我听见了都铎王发出的啸声,不禁回眸一笑,见他目光切切地站上关口上,一手握着盛血的水袋,一手扶着岩石垒砌而成的城墙,发丝飞舞,气势如虹。
“安儿,为什么”凤景天探究的提问将我的注意力成功地从都铎王身上拽了回来,他急切地想弄清这一切都是怎么发生的。
我从他的神情里看出诸多问号,皱眉反问道:“父亲大人是怎么死的”
面对我的质问是,他猛然间连人带马猛退一步,哑口无言。
“我用我自己的命换父亲大人平安,可你没有履行承诺。任何人都有底限。我想问问你,问问凤朝所有人,我云家哪里对不起你们娘亲死了,姨娘死了,我要祭天生死不论,凭什么连父亲大人也要为凤朝江山陪葬”这一刻的我,将满腔的愤怒与满腹的委屈竹筒倒豆子般厉声责问出来。“你说呀凭什么”
“安儿,我”凤景天脸上闪过痛楚的神色。
“你给我闭嘴”我盛怒地打断他,声音四下扩散,像得到了自然的回响,震荡得悠远无比。“对,你是爱我。你爱我,我身边的每一个人就都得牺牲你爱我,我就该无怨无悔慷慨赴死你爱我,父亲大人就该在牢狱里被赐死你凭什么主宰我云家人的生死,凭什么”
我知道我的话伤人,但这首先伤的是我自己。我的眼泪像止不住洪流般肆意流淌,模糊了视线,声音到最后哽咽得连我自己都无以为继。“没错,我爱你,凤景天可你为什么没保住我父亲你为什么”
隔着一闪身的距离,我守着无法再牵手的爱人,长时间累积的所有悲恸铺天盖地地朝我涌来,只觉泪雨婆娑。
“我知道我失言了,我向你忏悔,但求你原谅我实在迫不得已。”凤景天悔悟地朝我伸出手,十指纤长,衣袖翻飞,淡然美好。“我已经平定逆臣肃清朝政,祭天制度将一去不回,凤朝后宫也已解散,你将是凤朝唯一的女主人。安儿,你要相信我忘记罪恶的昨天,回到我身边。”
我努力抹开眼角的泪水,看着他深情不渝的样子,心痛得像要滴血,却抑制不住物极必反地大笑起来。“你知道吗从前是我太天真,如今是你太天真。在我选择与你做敌人之前,我曾经无数次想象过假如你像现在这样深情地出现在我面前,我要怎么面对。我难过得想哭,也荒唐得想笑。可你知道吗我们回不去了。西袭的军队已经抵达了凤朝西面的漠城,那片土地将被鲜血染红,而这里”
我顿住话语,看着他环顾四周后脸上忽然闪现的前所未有的慌张。一种悲怆的心情替代了我对他所有的埋怨。我伸手斜斜地指向东北山峦之巅。“凤朝总以为有魔湖阻隔,北荒族就施展不开手脚。你们忘了,大自然是神奇的造物主。也许不到半个时辰,那上边的堰塞湖就会崩溃决堤,雪水洪流将淹没你我脚下这片广阔的土地,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事物都将为云家陪葬。这是圣阿赫拉的平衡法则,没有人可以幸免,你也一样。”
两个侍卫脸色大变,慌忙劝阻凤景天。“皇上,娘娘已经疯了,您必须速速回营。”
凤景天定了定神,脸上已无惧意,坚定地摇了摇头。所有侍卫迅速朝他围拢,似乎想动手将他劫回去。
我挺直背,立在马上,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缓缓扬起嘴角,绽放出一朵魅人的微笑。
侍卫们焦急地大声道:“皇上。”
凤景天仍未有行动,只沉下心望着我,欲语还休。良久,他扬起右手,下令道:“白营听令,所有人迅速回营。”
然而他身旁的所有侍卫都未移动半分。
凤景天见状,再次下令:“反了吗想抗旨立即回营。”
侍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看看一条路走到黑的我,终于不情不愿地调转马头,扬鞭而去。
紧接着,凤景天打马上前,伸出手臂准备揽住我座骑的缰绳。
“咻”一支红翎长箭破空而至,警告似地他一尺远的地面。都铎王的神弓可不是吃素的
我眨了眨眼睛,不带情感地道:“我已巫道大成,除非我自愿,否则这天下不会有任何人能强行带走我。再者,就算让你带走我,我永远这么恨着你,你也不会有多好过。回去吧”
他像没听进去我的话,蛮横地扯住我座骑的缰绳,固执地道:“你怨我恨我都应当应份。可我不能让自己的妻子流落在外”
我闭了闭眼,只一个念头,他的手就像触电般地撒了手。“我说过,除非我自愿,否则没有人能带走我。”
“你”他气极语塞,良久下定决心道:“好你恨我,我让你恨。你想让老百姓跟着陪葬,我不拦你,我豁出去留下个臭名昭著的名声也没什么”
说罢,他不等我反应,扭头对远去的侍卫们道:“白营侍卫传朕旨意,即刻起,朕引疚退位。国不可一日无君,皇位由凤月天继承。尔等切记。”
“皇上”白营侍卫齐声道,不肯再往回走一步。
凤景天反手朝他们云淡风清地扬了扬。“快走”
白营侍卫们强行别过头去,蹄声渐远。
凤景天忽然轻快地笑道:“不管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我今天站在这里,就站在你面前,第一个为云家陪葬。”
我静默地看着凤景天,像看着最初秀云堂里小耍心机的少年。
凤景天伸出手,凌空做出一个扶摸着我整个脸的动作,爱意在他指尖无声地流淌。然后,他指着我的耳际,道:“你选择这样极端的方式葬送我们的爱情,我不怪你。你还佩戴着我还给你的银质耳环,足以说明你还是你。”
尽管时间无多,我仍无语。
“送你出城的时候,我站上城楼上不忍看你,但你对我说的话,我一个字也没落下。现在,我想对你说一说我的心里话。能再见你是缘份天定,不管是天堂还是地狱,不管是生是死还是别离,我对你从未言弃。”他在叙述这些话时,显得很平静。
我听完,内心积怨被更多的无奈所代替,张唇轻轻吐出两个字:“晚了。”
话音一落,东北部传来山崩地裂的声响。
我几乎听到每一个人的心都在这巨大的力量下颤抖,几乎可以想象雪水疯狂倾泻的情景,有如万马奔腾,连天空都为之倾斜,连大地都为之震撼。
“谢谢你让我遇见你。”他完全没有皱眉,完全没有恐惧,只是静静地盯着我的脸道:“落凤关,这名字很好。”
我没有动,也没有后悔,只是为他的选择感到不解。
在我背后,关口的士兵们声音大噪:“圣阿赫拉大人,请速回关口。山崩了”
透明清澈的流水迅速漫过马蹄,紧接着夹杂着冰雪的洪流由远及近声势浩大地呼啸而来。
在凤景天的背后,急促地出现了另一批人,凤云天凤月天毛杰还有另一个熟悉的身影豁然在列。任谁也不会料到,这个熟悉的身影竟然是父亲。
“云安安,别做傻事,我们用了调包计,云大人还活着。”毛杰的声音无比清明地传进我耳朵。他其中一只衣袖空荡荡的,风一吹就扬得老高老高,想必那是他为救出我父亲付出的代价。
再然后,父亲的声音盖过了像将要淹没整个世界的汹涌洪流:“安儿,一念恶,一念善。”
我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但很快我就明白,父亲没有死,他活生生地立在不远的对面。我不禁扫了扫凤景天莫名其妙的似乎一点儿也不知情的脸,内心深处所有的埋怨与恨意突然瓦解成千万片。
一念恶,一念善
我猛然想起慧圆大师在我手心写下的德善二字。德且不说,善呢我有吗一念为恶,一恶亦可向善。
我缓缓抬起双掌,掌心中的荆棘花神印如此鲜艳。我想起姨娘姨娘是多么善良而我,难道真要选择从恶让万千条生命因我走向极端而毁灭让近在眼前的父亲毛杰凤云天凤月天以及深爱我的凤景天都魂归西天
“安儿”是阿什那泽云温柔的声音,就在我身后不足数丈。这是他第一次如此亲昵地叫我的名字
难道,我也要让他为我陪葬我不敢回头去看他我不敢。
他曾再三问过我会不会后悔,我总说不会,但堰塞湖爆发的这一刻,毁灭前的这一刻,我后悔了。
谢谢你们的爱谢谢
我缓缓地闭上双眸,手心向上高举过头,用毕生意念道出一句,也是我唯一需要用到的一句咒语:“自然神母在上,请赐我扭转时间与空间的力量”
这声音穿透亘古,穿透空间与时间,穿透所有人的灵魂。
雪水洪流轰隆隆的声音近在耳前,世界泱泱,我的身体轻得像羽毛,轻灵地飞升至高空。“自然神母在上,请赐我扭转时间与空间的力量”
“安儿,不要”凤云天凄厉的声音直冲云霄。他明白我要做什么,他一直都懂得我。
我将耗费我所有的本源意志去扭转时间与空间,让一切回归到未发生时的可控状态。这样做的结果是一切归零,我将化为自然元素形态,从不存在,却又无处不在。
“不要”阿什那泽云惊恐地尖叫,青春而又妖孽的脸彻底变形。
平原四周,群山巍峨,我的咒语在山体间连绵回荡,我的身体与意志像被神奇的大自然赋予了全新的意义,得到了无限宽广的延伸,而我的触觉遍布所有山树人等一切实体的存在。
雪水蔓延,淹没了包括众人所在地在内的一片又一片原野。
我的意志一遍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它:“回去,回去”
它以无以伦比的速度像电影倒带似地迅速退回,活像被施了魔咒。
我听到了无数细碎的人语声,有来自北荒族的,也有来自凤朝的。有人惊叹。有人惋惜。有人窃窃私语。有人放声大哭。还有人不由自主地沉默。
水化雪,雪结冰,形态转变,华丽回归。
一切都重回本原。山还是山,覆盖着圣洁唯美的冰雪。森林还是森林,亲吻着云川雾霭流岚。平原还是平原,孕育着勃勃生机。我不再是我,不再是圣阿赫拉,不再是凤朝皇后,不再是云安安,我是来自21世纪的一缕香魂,我是穿越时空的代言。
我听见凤景天撕心裂肺的痛苦呼喊。
我听见父亲一遍一遍呢喃我的名字。
我听见阿什那泽云哽咽顿足的嚎叫。
我身体里每一分力量都被耗光,我的生命伴着女巫生涯的自毁而迅速走向终结。
我不后悔,因为山河仍在,因为亲人仍在,因为爱人仍在。
我不后悔,因为你们在我心里。
尾声
2013年7月某夜,五层楼瓦砾终于被扒开。
有人欢呼道:“她还活着还活着”
有人七手八脚地将我小心翼翼地拉出瓦砾堆,放在担架上。
有人抬起了担架。
有人第一时间递上了氧气罩。
我的手耷拉在担架上,下意识地握拢。我握住了一只温暖的手,神识顿然清醒,猛地睁开双眼,但见夜色朦胧,灯影晃动,手的主人一身白大褂,整张大汗淋漓的脸带着生动的表情放大我面前,吸引我的却是他那双魅惑到极点的棕色眼睛。我蠕动双唇,不由自主地念出一个名字。“阿什那泽云”
棕色眼睛的主人显然没听清楚我说什么,侧着脸朝我凑近了些,关切地问:“你说什么”
这时,一道清脆的男声忽然插了进来,显得很紧张:“林医生,她怎么样要不要紧”
这声音像丝绸一样滑过我心房,有种说不出的亲切。然后,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我面前,眸子亮晶晶地,像两颗会说话的小星星。他头发上满是灰尘,身上的运动服脏得像抹布,还破了好几处,看样子战斗在救援第一线。
我的心猛然漏了一拍。这不是梦一切都不是梦
我所经历过的一切都真实存在,就像他们现在就在我身边这样。
这不是结局,而是轮回的另一个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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