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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呢?”
京城卫府里,已经十五岁的奚景行颇为好奇地开口,那双和当年的五皇子司煜极像的眸子一眨不眨地望着眼前人。
卫寒面无表情地端起自己面前的白玉酒盏,上等梨花落的香气无声无息地消减了他周身的杀伐。
沉默了片刻,他话锋一转,问道,“你此来京城,打算待到何时?”
奚景行怔了怔,答,“陪您过完年节便要回江南了,想在三月母亲生辰前赶回杭州。”
三月啊。
卫寒想到前些日子收到的信,凉凉地勾了勾唇角,“你母亲今年的寿辰不准备大办?”
景行诧异地应了一声,“您怎知?”
卫寒放下酒盏,目光转向白雪皑皑的庭院,顿了顿才道,“她自己说的。”
景行惊讶地张了张口,半晌才憋出了一句,“……哦。”
抬起眼扫他一眼,卫寒好笑,“没想到我们仍有联系?”
“……这么些年,您二位也没见过几次。”景行承认自己好奇。
卫寒短促地笑了一声,“圣上一日没撤她的职,她便一日是锦衣司同知,该做的事还是要做的,没让她年年回京述职已是放她一马了。”
这个景行倒是知道。锦衣司江南那边的事务是由奚玉棠负责的,虽然她经常玩忽职守,但至少该做的事还是做了不少。如今卫寒虽已是从一品,但也还兼着锦衣司指挥使之职,有这层上下级的关系在,两人有联系倒也说得过去。
……他可是知道的,父亲这么多年了,到现在还次次都烧掉眼前这位的信呢。
可想有多介意。
“小时候,嗯,我以为您二位是关系极好的好友,直到彤姨说……”俊逸的小少年不好意思地低头,“也因此做了许多令二位难堪之事,现在想来,着实羞愧。”
没想到景行会因此而道歉,卫寒短暂地怔愣了一下,忽然笑了起来。
好一会,他才停下笑,“这不怪你,许多人都这样以为。”
他起身来到廊下,望着眼前无声飘落的大雪,良久才轻描淡写道,“你母亲曾与我是死敌。”
话音落,景行猛地抬起了头,“死敌?那为何……”
“因为我找到了她的软肋。”卫寒平静回答。
景行起身,将披风给眼前的长辈披好,而后站在了他身边,“母亲的软肋……可是父亲?”
“不。”卫寒遥遥望着远处,仿佛透过这天地间的茫茫大雪,回到了多年前。
也是在这个庭院里,那是奚玉棠第一次主动上门寻他求助,为的是庇护沈七。
也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放下恩怨和立场。
她说,他和越清风是不同的人。
“越清风永远都不可能成为她的软肋。”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似嘲似讽,“她的软肋,可笑而无趣。”
心软,重义,念情,守诺。
这对一个杀伐果断的江湖第一掌教来说,不是可笑是什么?
他不过是因庇护了沈七而遭到了池鱼之灾,她便心有愧疚。
也不过是为了不想看她死在自己见不到的地方,而不小心情感支配了理智,在南疆地宫里不计较生死地站在了她身侧,她便能记这么多年。
不过话说回来,他卫谨之也没什么立场嘲笑奚玉棠。
这两件事也并非是他精心谋划而动之事,那时候的他,不也是可笑又无趣的么?
明知他付出再多,对方也不可能改变心意。
明知即便如此,两人也不会放下前嫌,一跃成为知己好友。
不还是……就那么义无反顾地做了么。
……
他与奚玉棠,从相遇起就是错的。
这世间并没有什么真正的化敌为友。
奚玉棠曾言,能从敌人变成朋友的那些人,都是没有触及到过对方底线和原则的人。
卫寒深以为然。
只有这样的‘敌’,才有化友的可能性。
比如越清风和她,比如奚玉岚和卫寒,比如林渊和越清风,比如江千彤和她……
唯独不会有他卫谨之和奚玉棠。
两人所求不同,所走之路也南辕北辙,就连性格,一开始他还以为他们是一样的人,结果到头来却也发现并非如此。
奚家人真是令人讨厌。
奚玉岚也好奚玉棠也好,都是那种即便整个人都陷在黑暗里,却依旧没放弃过追求光明,且本身就属于光明的讨厌鬼。
兄妹俩真是该死地像。
奚玉棠不愿涉足朝堂,而他却要在这庙堂之上浮沉一辈子;奚玉棠当年选了司离,而他选了司煜;奚玉棠杀过他许多手下,他也曾杀上过雪山,废了她最信任的心腹一只手;奚玉棠爱上了越清风,他爱上了奚玉棠。
能有今日,他已经学会庆幸了。
那个人,又护短又心狠,遇强则强,他能用尽手段逼她至死,她就能拉着他一起死,绝地反击玩得熟练至极。
丝毫不在乎自己会有何下场。
这样的人,你面对她,甚至不知该如何做,才能让她认输。
卫寒自认自己心狠手辣,却在这种事上狠不过她。
所以他收手了。
说到底,无非还是因为不忍而已。
打从他被卓正阳重伤致死,奚玉棠拼着自己受伤也要救他那回起,卫寒就彻底明白了这个人的底线在哪里。
不过已经太晚了。
如果时间倒退五年,不,三年,退到他们初相识那会,或许他根本就不会在乎什么‘自己比越清风晚了一步’这种听起来荒谬而敷衍的借口。
他们之间误会太多,阴差阳错之事多不胜数,有缘无分,是命。
……
“景行,你可恨我?”卫寒忽然开口。
奚景行诧异地抬头看了身边人一眼,接着也将目光投向庭院细雪,停顿了许久才道,“不,您的选择……实是为我好。”
他很小便知自己不是越清风和奚玉棠的亲生子,大一些后也从卫寒这里听到了自己的身世。起先还曾为此痛苦过不忿过,但随着年岁渐长,知晓的事越来越多,心境也逐渐平和下来。
平心而论,亲生父亲造反谋逆,母亲不顾他死活随之而去,他没有被杀,没有被圈养,没有从小受人白眼,健健康康长大,还学了一身的好功夫,姑苏越家当他是大少爷,长生和瑶儿认他为亲兄长,还有一大堆爱他护他的长辈……
还有什么可不满的?
“景行唯有一惑。”他轻声问道,“当年您和景行生父为何……”
“为何分道扬镳么?”卫寒接过他的话。
景行点点头,悄悄松了口气。时至今朝,他依然不能平常心地提及生父司煜。
卫寒眯了眯眼,想了许久才道,“大约是道不同吧。那时,殿下已听不得我言了。”
他和司煜之间能生出罅隙,其实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他曾选择了和奚家兄妹以及越清风合作。尽管他行的正,也自认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司煜之事,但被猜忌到那种地步……
他不愿细说,景行也不敢再问。如果可以,他不太想知道自己的身世,但卫寒很早便不再将他当做孩子看,根本不管他是否能承受便说了。
反倒是自己的养父养母,对他爱护极了。
但卫寒也很护他。
景行长这么大,受生长环境的影响,所知所学所见都远比同龄人更多,心智也极早熟,自然知道眼前这个长辈远不是一般人能比。他能十几年如一日地教导自己,已是不可置信了。
低低扫了一眼他的神色,卫寒神色闪了闪,道,“奚玉棠果真将你教得很好。”
景行顿了顿,不知该接什么话,只好道,“母亲她很好。”
她当然好。
卫寒最后看了一眼身边的少年,沉默地走了出去。
霜雪很快便落满了他的肩头,也盖了他的墨发,他脊梁挺拔,背影肃杀而漠然,仿佛一把出鞘的雁回刀,在这寒冷刺骨的天地间划出一抹深重的血色。
一如他坚定了一生的、孤傲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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