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之爱毫无感触,也不懂得如何讨女人的欢心。京都不少其他僧人,都是圈了寺庙挣来无数金银财宝,娶妻生子或是花天酒地,然而莲入却一直过着清贫的日子。
闲暇时分,他便去见一见研究阴阳之术的友人,写一些奇奇怪怪的故事。
明音问小摘:“你们法师,一贯都是这么无趣的呀?”
小摘虽然不喜妖,但和她相处多了,便也觉得她本性不坏,于是说:“殿从前更无趣,一言不合便要去西海边修行。每日跟着渔民出海,回来便在廊下编草网,真是不堪回首。”
顿了顿,小摘又说:“不过,殿皈依佛宗前,却是很有趣的。殿从前号称京中第一贵公子,持太刀跳青海波舞的风姿,让无数人倾倒。不过,殿现在已折刀不用了。”
正在说话间,莲入法师来了。
明音扑了上去,一摇一晃地挂在了法师身上。小摘摇摇头,退着离开了庭院——不管是人是妖,但凡爱上了他家稻松殿的,便都会是这幅深陷恋情的模样吧。
可是,莲入法师可是很无情的人。
莲入确实无情。
任凭莲沼明音倚着、抱着他,甚至亲吻着他的面颊,玩着他的衣摆,亲昵地靠在他怀里,莲入都一脸淡淡,恍若未闻。
随即,莲入从宽大的衣袖里取出随身携带的经书来,又要为这位大妖讲经。明音对佛经可丝毫没有兴趣,也只能悻悻地用衵扇去接空中的雪,聊以解闷
“哗”的一声轻响,饰有金箔的杉木衵扇被徐徐展开,施以薄彩的扇面当空微抖而过,接过些许飘落的雪花。明音那层叠铺曳而开的袭色裙裾,沾着微融的雪,明媚鲜妍的色泽彼此映衬——紫村浓、生壁、百入茶、移菊,美丽溢目。
“……深著于五欲,如牦牛爱尾,以贪爱自蔽,盲瞑无所见。”莲入一手持着念珠,低声地念着。红色的四天玉滚过他修长的手指,向下滑落。
明音的杉木衵扇带着降雪,压在莲入的手背上,阻止了他指间细微的动作。
继而,那柄衵扇缓缓合上,蹭弄过捻着数珠的手掌。明音缓缓念道:“深著于五欲,如牦牛爱尾,以贪爱自蔽,盲瞑无所见……这‘五妙色’中,可也含了‘情爱’?”
莲入法师瞧她一眼,放下经书,说:“是有男女之爱。”
明音问:“稻松殿爱我吗?”
莲入法师低垂眉眼,说:“我爱这天下众人。”
明音气鼓鼓的,恼怒了眉目,将一团雪塞进他黑色的法衣里,蹬蹬蹬地跑开了。小摘听见响声来看,却发现自家主人面色复杂,正努力地将手塞进衣领里。
“殿!您这是在做什么呐?”小摘问。
“小摘,小摘。”莲入法师苦不堪言:“快帮我把衣服里的雪团掏出来。”
莲沼明音虽然生气了,但她总是气不过三天。下一场雪落下时,她便乖乖回来了。接着,便如往常一般腻在莲入的怀里,昏昏欲睡地听着经书。
偶尔睁眼时,她望见庭院中一棵光秃秃的树,忽然又有了兴致。
那树生着朝天伸展的干枯枝丫,黑棕色的粗糙枝干上盈着薄薄的积雪。
“啊,那个啊……”她将桧扇一拢,遥遥指向雪中光秃的树木:“春天就会开花吧?”
“是的。”莲入松开了手里的经书。
“‘不见方三日,世上满樱花’。这是你从前所作吧。”明音缓缓展开了桧扇,艳红的指尖擦过一一扇骨:“稻松殿?”
“明音,鄙名今作‘莲入’,我已非居住在稻松府之人了。”
“那么,春天便会看到花了吧?待春天来了,便带我去看那棵树吧,稻松殿。”
“……算了,稻松殿便稻松殿吧。”
莲入疑惑地望她一眼,说:“为何非要我带你去看呢?”
明音一下子便从他的怀里弹了起来,气恼地说:“是呀,为什么呀?”
莲入困惑地摇了摇头,说:“若是你真要看花的话,我便去问晴明借桃花妖。”
明音捏紧了手里的扇子,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稻松殿。”她冷下了眉目,直直盯视着面前俊美的僧人:“你可对我……有任何的情感?”
莲入望着她,手中的经书被忽然而起的风吹开。片片碎雪,被吹入屋檐下。他面色如常,淡淡地说:“我爱这天下众人。”
明音一噎。
忽而传来“啪嗒”一声轻响,竟是莲入手中的数珠断了开来。他微诧地低下头,却发现数珠正从手上不停地滚落着。
啪嗒啪嗒的清脆细碎声响不绝于耳,绵延细长。黑色的、细小的珠子,从断裂的红色丝线上坠下,滚落一地,在榻榻米上四散而开。
他修长的手指空荡荡地悬于空中,举着散了一半的数珠。红色的四天玉落在他白皙的手背上,仿佛雪地里的一点红豆,缀着房线的蜻蜓结在风里一摇一晃。
莲入回过神来,望向身旁,却发现那雪发的女子已经走远了。她纤丽的背影,仿佛已经与茫然蓬蓬的漫天大雪融在了一处,随时都会就此消匿。
莲入捻着断了的念珠,只觉得喉间一哑。
一时之间,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便喊道:“小摘,快去备车。我想去晴明家看看,他有没有召来大天狗。新岁之前如果都见不到大天狗,他怕是要离开京师,回非洲去了。”
这样喊完,莲入回头一望,果然,莲沼明音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只可惜,晴明还是没能召来大天狗。不等新岁至,京中便是一片天翻地覆的变化。
法皇未能熬过严严寒冬,仓促薨逝。新剃垂帘的新法皇却不再宠爱佐竹氏,而是扶持了武田氏的人作为近臣。佐竹氏是武家,与同样武家出身的武田家是数辈的宿敌。一起一落间,武田与佐竹便借着法皇的名号兵刃交戈。
佐竹氏虽然是武士之家,却酷爱模仿公卿贵族风范。历经数朝,佐竹氏早就不复昔日武士之家的彪悍。战争一起,便一路败退出了京师。佐竹一家,连同那位曾经名满京城的稻松殿,一同消失于京中。
等到明音再度回到山腰的小屋之时,却发现那儿早就空无一人。
于是,她便四处打听着。
“可有人见过稻松殿?”
“稻松殿去了哪儿呢?”
一路奔徙于皑皑荒原,跋涉过雪夜与寒冬,莲沼明音终于站在了西海边。
身着黑色法衣、头戴斗笠的僧人,牵着一匹马,穿过草苇间的小径,朝前走去。小摘跟在他的身后,捧着一柄黑身红镡的太刀。
“稻松殿。”明音喊他:“你要去往何处?”
“……你不用再跟来了。”莲入法师没有回头。
“稻松殿!同我一起回去吧?你爱天下众人,也当爱我呀。”明音说。
“你回去吧。”莲入法师说。
明音没有回去,而是跟着莲入朝前走去。越近彦岛,四周越是荒芜。海上漂泊着无数破败战船,四下村舍荒废无人。莲入摘下斗笠,取出旧日的战铠披在身上,从小摘手中接过太刀,踩着脚蹬上了马。
看着他身披盔甲、手持太刀的模样,明音便想到了小摘说的话。
“殿皈依佛宗前,却是很有趣的。殿从前号称京中第一贵公子,持太刀跳青海波舞的风姿,让无数人倾倒。不过,殿现在已折刀不用了。”
她心头惶惶的,便再次喊道:“稻松殿,你要去往何处?”
莲入法师不回答,只是一引手中红绳,与仆从小摘一齐策马朝前奔去。
彦岛的海岸上,已是一片人声喧腾,兵戈交接之声亦不绝于耳。下沉的战船随波逐流,破空的羽箭钉满了船柱。原本碧蓝色的海水,早已被鲜血染为一片浑浊。天边的一道乌金残阳,在海面上映出残存破碎的金芒。
莲入的兄长佐竹基实驭着战马,手握太刀,面颊上染满了凌乱的血迹。他的奶兄佐竹知宗说:“殿,不如先从彦岛撤走吧。”
基实摇头,说:“若是义实还在,也不至于沦落至如此境地。”
佐竹知宗苦笑不已,也知道这是基实随口一说罢了——虽然稻松殿惊才绝艳,但仅靠稻松殿,也救不回这衰颓的局面。
就在这时,一串马蹄声朝着几人迫近。基实诧异地抬起头,却听见一声清朗的呼喊:“兄长,是义实来迟了。”
那年轻人策马直入敌阵,于他手中挥动的太刀,凛然生悍。随着奔袭的马蹄,无数武士于他的面前倒下,飞溅的鲜血染满了盔甲的下摆。他一紧引绳,使得战马将双蹄扬起,手中太刀迎着流矢而去,竟将一枚羽箭一分为二。他深红色的铠甲折着西沉的夕光,犹如鲜血浸润。
基实的视线落在他盔甲下的法衣上,竟然掩面痛哭起来。
“生不逢时呀,生不逢时。”基实哭诉道:“竟要剃度了的弟弟为我上阵杀敌。”
彦岛的夕阳渐渐沉入了地平线,战斗渐歇。莲入法师站在噼啪的火堆旁,低颂佛号。他一手握着染满血迹的太刀,一手捻着修补好的念珠,喃喃的低语声,消散于夜空之中。
许久后,他对基实说:“我这便要走了。”
基实明白大势已去,便对他说:“以后我等便只能屈居于彦岛,以期东山再起之机。义实,若是你……”
莲入说:“我去游历西海。”
他将念珠收好,牵过疲惫不堪的战马,朝着茫茫的夜色之中走去。被血迹晕染的法衣下摆,低垂于粗陋的草鞋之上。
莲入法师带着小摘朝西海边行去,不知何时,那雪发的女子便又跟在了他身后。一夜跋涉之后,天光渐亮,莲入法师盔甲上的血迹,映入了她的眸中。
“稻松殿,你入阵杀敌了吗?”她问。
“稻松殿,你爱天下人,却也会杀武田氏的敌人吗?”她问。
“稻松殿,你也爱不了天下人呀,你也只是个俗人而已。”她说。
莲入法师牵着马,一直没有回头。唯有小摘时不时准过头去,朝她投去怜悯的一眼:“不用再跟啦,快回去吧,快回京中去吧。”
——殿可是很无情的人啊。
莲沼明音朝着莲入法师的背影喊道:“稻松殿,带我去看那棵树的约定,你是否还记得?”
莲入终于停下了脚步,他抚了一下身旁的马背,对明音说:“我记得。”
“那你现在便带我去看吧,已是初春。”
“……我要去游历西海。”法师说。
莲沼明音的心一沉。
她总算明白了,莲入法师并非爱着天下人,而是谁都不爱,因而才显得公平无比。他先为人子,再为人弟,最后才为法师。他不爱这天下中任何一物,因而才愿意以僧侣之身上阵杀敌,宁可在弑杀后高颂佛号,也要尽人子之务。
“稻松殿,你真是无情呀。”她朝着莲入法师的背影喊道:“我愿你来生爱尽天下人,受七情六欲之累,受嗔痴妄念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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