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蓦地双眼圆睁,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画面一般。
实际上,他也当真看到了一幕不可思议的景象。
抱着孩子的妇人、老人们一个个脸色惊恐地走向灯火通明的祠堂,并纷纷躲藏好,在祠堂之外,数百个肌肉虬结的壮汉举着火把戒备森严地围成一团,成为一堵人肉城墙,将他们的妻儿牢牢庇护在身后。
素音有些恍惚地回头望去,幺朵和莫无涯不知何时已经失去了踪影,而那扇低矮的县城城门也好像离他很远,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轮廓——可是他分明才刚刚走过城门。
时间也不对劲,他们三人到达县城时分明还是正午,可此时却已经是天穹漆黑的深夜。
幻境么?
他的心头刚刚升起这个念头,便听到人群之中传来一阵阵骚动。
“来了!”
“它来了!”
“那个该死的怪物!”
素音顺着他们夹杂着恐惧、怨恨、愤怒的视线方向看去,却只能见到一团模糊不清的黑色物体——就像是有人用蘸满浓墨的毛病在纸面上重重划了一道似的——在渐渐逼近人群。
这个时候,他的心中已经有了大概的猜测。以他来看,这些手持短棍,镰刀,锄头,甚至还有扫帚和勺子的男人应该就是县城里原来的居民,而那团黑影,就是造成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在他试图走上前和这些大汉们交流却被无视,并且无论如何也无法触碰到他们后,这个猜测便逐渐得到了验证。
那段过去的岁月已成既定,永远没有逆转改变的可能。是以素音只能徒劳地站在原地,看着那些男人为了守护自己的家人,飞蛾扑火地朝着黑影冲去,又一个个地被甩远扔开。
最后,他们遍体鳞伤,浑身是血地瘫软在地,却没有哪个真正死亡。
这不是黑影对他们的仁慈,而是更加惨无人道的酷刑。
远比肉\体上的疼痛和折磨还要可怕残忍。
身上的伤势让他们根本没有起身反抗挣扎的力量,他们只能躺在地上,睚眦尽裂地看着黑影把他们的亲人带了出来。
在他们嘶哑尖锐的乞求哭泣求饶声中,于父母面前杀其子,于丈夫面前杀其妻,最后,再一个个把那些恨得咬破嘴唇,咬碎牙齿,手指甲在地面上生生抠断的男人杀死。
鲜血、残\肢、内脏碎片交杂,将地面染成一片刺目的艳红,腥风扑面,闻者欲呕。
即使身为与他们毫无瓜葛的局外人,素音也忍不住红了眼睛,义愤填膺,更何况是亲遭切肤之痛的那些受害者?
其恨欲狂。
素音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自己横生的嗔念。
仿若时光倒流,素音看着黑影从最早杀死县城里鸡鸭等家畜开始,逐渐到猫狗牛羊,终至杀人。
城里的气氛也由最初的和睦温馨,变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有些人实在受不了这种仿佛倒计时般的折磨,带着家人背井离乡离开他们世代居住的地方,但更多的人则是故土难离,毅然拿起武器誓与县城共存亡。
直到最后一夜,全县上下,包括尚在襁褓中的幼小婴儿在内,数百余口人全部被杀死在祠堂的广场前。
本是沟通先祖,祈求他们庇佑和守护的祠堂,最终却成为埋葬他们子孙后代的屠宰场,何其讽刺,又何等悲凉。
祠堂之夜后,时光再度倒流,一切复始。
素音总算是明白围绕着县城向外散发的浓厚阴气究竟从何而来。
横死之人难入轮回,更何况小县居民死前恨意冲天,足以让他们成为厉鬼怨魂。
可不知道那道黑影在县城里做了什么布置,居民们虽然没有成为厉鬼,灵魂却被其困在某个时间段内,只能一遍又一遍,没有丝毫挣扎能力地走向被绝望和毁灭充斥的结局。
在这样一遍又一遍地循环往复中,恨意,愤怒,痛苦,绝望不断地积累,发酵,酝酿......
这阴气环绕之城还只是不到两年的时间造成的结果,若是再继续下去,直到世人皆知,怕是连天地都会因此震动。
素音阖上双眸,盘腿坐下,不愿再看那一次又一次重复上演的人间惨剧,低头念诵起清心明性的佛偈,“佛告须菩提:“诸菩萨摩诃萨应如是降伏其心!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我皆令入无余涅盘而灭度之......”(1)。
伴随着他低沉温润的诵经之声,一道淡淡的金光自他身上逐渐向外扩散,映衬的其人宝相庄严,与此同时居民和黑影的人形开始扭曲变幻,最终消散在空气之中。
直到素音念诵完第三品全文,再度睁眼之时,他才恍然惊觉,原来自己分明还没走出城门多远,而在他身边,莫无涯正瘫倒在地,面色煞白,额头密布汗珠,像是陷入了一场可怕的梦魇。
也许是因为有佛珠护身的缘故,幺朵的状况要比莫无涯好上许多,虽说同样陷入了昏迷,但表情平静安详,看起来倒似是睡着一般。
确认两人只是被阴气缠身,陷入幻梦,并无大碍后,素音顿时松了一口气,坐到二人正中,静心凝神诵读庇护驱邪的地藏本愿经,“若未来世,有诸人等,或多疾病、或多凶衰、家宅不安、眷属分散、或诸横事,多来忤身,睡梦之间,多有惊怖。如是人等,闻地藏名、见地藏形,是诸不如意事,渐渐消灭,即得安乐、衣食丰益,乃至于睡梦中,悉皆安乐。”<br/><br/>(2)
“咄!”
一段既毕,素音双掌合十,气沉丹田喝出一声,周身金光愈发耀眼,空气之中隐隐飘荡起薄薄的雾气,那是大量阴气被佛光消融净化的表现。
“咳咳!”
莫无涯触电般地从地上半坐而起,捂着喉咙一阵咳嗽,直到吐出一口颜色灰黑的污血后刚才长出一口气,心有余悸地拭去满头冷汗,“差一点就阴沟里翻船......这鬼地方的阴气到底是什么来路,居然还有编织幻境的能耐?”
同样恢复清醒的幺朵看到莫无涯那么激动的表现,颇为不屑的扬了扬头,“一惊一乍的,兔子胆。”<br/>她有素音的佛珠护持,只是身体一时没能扛过剧增的阴气,短暂昏迷了片刻,并不曾如莫无涯那般倒霉催地经历了可怕的幻梦之境,故而有此一说。
正事要紧,素音可不能让这两人在这节骨眼儿上又吵起来,他连忙把自己刚才看到的一切还有猜测全都说了出来,顺便解开了莫无涯的疑惑,“并不是那些阴气能够自主编织幻境,而是汇聚了那些阴气本身的灵魂......他们在一遍又一遍经历自己死前的过程中,即使自身不觉,却也积攒了足够的怨念恨意,成了恶鬼。数百个成了气候的恶鬼携带的恶意和怨气,让一时来不及防备的你吃了亏,也是很正常的事。”
“数百个恶鬼?”莫无涯抽了抽嘴角,脸色发苦,“还是成了气候的?”
“怪不得我身上的法衣连的像样的反应也没有......这已经不是我们能够掌控的事态了,”他语气微顿,略做思考后复又说道,“眼下还是尽快离开这里,向师门汇报这里的情况,让他们来做定夺比较妥当。”
“......也好。”
诚如莫无涯所言,县城里的情况远比素音想象中还要糟糕,不趁早解决,终会酿成滔天大祸。这才刚刚进了城门,他们就已经不知不觉着了道,若非自身修习的法门对阴气怨念有极大的克制之用,怕是早已全军覆没。若是再往后,到那堆满尸骸的祠堂广场之上......天知道还会发生什么可怕诡异的事情。
县城之变已经不是靠着他们区区三人就可以解决的小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得到素音的认同后,他们三人收拾收拾身上的物品,很快就离开了这处诡异之地。
临走之时,素音忍不住回头望了望那堵摇摇欲坠的城墙,在它背后,还有那么多比身处地狱还要困苦凄凉的灵魂在苦苦挣扎,不得解脱。
他知道,总有一天,自己会重新回到这里。届时,他会竭尽全力,让那些绝望的灵魂得到归宿。
无论如何。
心中动荡的素音并没有察觉到,他身侧的莫无涯有些僵硬怪异的脸色。
因为莫无涯初醒之时的样子着实狼狈,所以素音并没有询问他在幻梦之中究竟见到了什么......其实素音那时候若是提起,莫无涯也十有八\九不会直说。
一开始他在幻境之中见到的画面和素音描述的一般无二,除了那个罪魁祸首的真容。
和脸盲的素音不同,他分明看清了对方的真实容貌。
那位屠杀了县城中的所有活物,连牲畜都不曾放过的刽子手,面容精致俊美,肤如白玉,体态颀长,除却长着一头如墨青丝外,竟如同和素音一个模子里印出来般,相似得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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