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不说话,饭也吃得很少,只时不时看着远方,长吁短叹。有时歌、有时笑、有时又昂首痛哭。秋分和白露、春分和雨水她们都不理解,我为何会带这么一个怪人回到庄子,就连我自己也不明白。
也许有些事情,它无法解释,或者说,它并不需要解释。
他每日都望着外面,就像以前的我一样。于是,我每天都来陪着他,感受他的忧郁,陪他弹弹琴,听他吹吹箫,我们彼此没有说话,曲声已为我们应答。
直到一个月后,我的哥哥回来了。
我傻傻地告诉他一切,他的脸色瞬间变了,瞪着他,拔出了剑。我大吃一惊,急忙拦在他们之间,问为什么。
哥哥铁青的脸,干裂的唇,沉涩的音,将我所有的幻想都打灭了。“你、你可知道他是谁?”“我不知道,但我也不在乎。”“今天无论如何,我也要杀了他。”
“你不可以!”我急了,冲口就说:“我喜欢他,你、你若杀了他,便如杀了我一般。”
哥哥一脸的难以置信,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问了一句:“莫非你和他已经......已经......”我知道哥哥指的是什么,羞红了脸,点了点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和他之间什么也没发生,但我却心甘情愿为他置名节于不顾。
哥哥的剑举起又放下,如此再三,想杀我,也想杀他,因为我丢了家里的脸。可他还是爱我的,终于还是长叹了一口气,走开了。
我无法形容我当时的心情,也不知道那是一种解脱还是又一圈痛苦的轮回。他叹了口气,对我说道:“你的话,救了他。”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他的伤已好了一大半了,那时的他,全天下除了那个世人称道的佛宗外,绝没有第二个能再伤他的人。当然也包括我的哥哥。
从那以后,哥哥再也没有来看过我。他告诉我,他就是他们口中的魔。他杀了很多人,很多、很多,连他自己也记不清,他这几个月来,究竟杀了多少人。
我没有诧异,也没有害怕,因为第一眼见到他时,我已然察觉。
他说,当他醒来的那一刻,他就明白会有这么一天。他不想拖累我,但伤势太重,心中又有一事未了,不能轻易就死,这才留下。他说,他对不起我。我摇了摇头,不知怎的,我心中没有恨,也没有遗憾。
我知道,他就要走了。
他要我给他一个月的时间,等他把事情办完,他一定会再回来。
我点了点头。
一个月的时间很快,可是对我而言,却是无比的漫长,那一个月,我便仿佛过了十年,再也不像一个十七岁的小女孩。
那时寒露已过,转眼就是霜降。我望着院子里的花树,树依旧是绿色,可已不再是嫩绿。我手里的花瓣儿被风一吹,飞舞起来。
我望着漫天落英,幽幽叹息。花儿落地,眼儿抬起,出现在我面前的竟然是那个白衣的他。
我愣了,他更瘦了,眼神也更忧郁了。他就在我面前,跪在我的身前,痛哭起来。他说,他负了她的托付。虽然那日的秋雨早已停,可我又一次见到了他桀骜的泪。我抚摸着他的发,轻声安慰,就像抚慰一个受伤的孩子。
那天晚上,我们对月举杯,他把他的故事,全都告诉了我。
我为醉倒的他披上了被,我知道,他宁愿醉在明月松间下,也不愿睡在温室暖阁中。我静静的陪着他,想象着那个让他心仪的女子,她一定有一双秋水剪瞳,是月宫的嫦娥、是浣纱的西子。
随后的两个月,他与我谈琴、论诗,指点我武功。那一刻,我才知道他的武功是有多高。他把我家传的武学全都整理了一遍,还详细地解释给我听。我知道,他又要走了。
他讲完,叹了口气。他说他始终放不下那个孩子,他还是想再走一遍华夏,再找一遍天涯。我点头说,你去吧,别让自己有遗憾。他取出玉箫,把箫上的下弦月玉坠取了下来,递到我的手中。我的眼前似一层晕开的水雾,拢在那块玉上,我笑了,可泪水却夺眶而出。
我不知道,我爱上的是那个白衣的他,还是他那晶莹剔透的眼泪。
可我却知道此生与那孑然的身影只能是有缘无分。
但我也知道,如水的时光,会沉寂我的心。
风萧萧,飞鸟过,烟树和云沙。
也许,四年前的时光,便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2],四年前的某一天,他也还是秋雨晴时泪不晴。
沈素音书于万历三十九年,是夜月华如水,风净秋浓。
[1]出自北宋苏轼词《南乡子》,全词如下:
“回首乱山横。不见居人只见城。谁似临平山上塔,亭亭。迎客西来送客行。
归路晚风清。一枕初寒梦不成。今夜残灯斜照处,荧荧。秋雨晴时泪不晴。”
[2]出自清纳兰性德词《虞美人》,全词如下:
“银床淅沥青梧老,屧粉秋蛩扫。采香行处蹙连钱,拾得翠翘何恨不能言。
回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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