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先生不等听完他说的话,就转过身来,慢慢地走开。过了十分钟,两人都没有作声,然后柯克斯以生气的声调说道:
“什么鬼催着你这么着急呀,真是莫名其妙。”
回答是颇为恭敬的:
“现在我明白了,可是不知怎么的,您瞧,我老是不用脑筋,把事情弄得无法挽救。不过下一次……”
“他妈的,哪有什么下一次!再过一千年,也不会有什么下一次了。”
于是这两位朋友连告别的话都没有说一声,就分手了,各人拖着苦恼得要命的脚步,无精打采地走回家去。回到家里,他们的妻子都马上跳起来,迫切地问一声“怎么样?”——然后她们用眼睛就看出了回答,于是不等对方用言语表达出来,就丧气地坐下了。在这两户人家里,随即发生了激烈的争论——这是一种新现象——从前也曾有过争论,可是并不激烈,都是不伤和气的;今天晚上的争论,两家人却好像是互相抄袭似的。理查兹太太说:
“你要是等一等多好呀,爱德华——你该从从容容地想一想呀!可是你不,你非得一个劲儿跑到报馆的印刷所去,把消息传遍天下。”
“那上面明明说了要发表呀。”
“那不相干,那上面也说了可以私自访问,随你的便。哼,你说吧——是不是这么说的?”
“噢,不错——不错,是这么说的;可是我一想到一个外乡人竟会这么信托赫德莱堡,这样一个消息会要如何轰动一时,这对赫德莱堡是多大的……”
“啊,当然,这些我全知道;可是你要是仔细想一想,你应该是想得到应得这笔钱财的人是找不到的,因为他已经进了坟墓,而且身后无儿无女,也没有任何家属;这笔钱只要是归一个很迫切需要钱的人得到了,谁也不会因此受什么损害,而且……而且……”
她伤心地痛哭起来了,她的丈夫想要找两句安慰的话来说一说,随即就这么说道:
“可是归根结底,玛丽,这样的结局一定是最妥当的——一定是,我们是知道的。而且我们还应该记住,这是命中注定的——”
“命中注定!啊,一个人干出了傻事情,要替自己找理由,那就什么都是命中注定!不管怎样,这笔钱在这种特殊情况之下落到我们手里,这就叫命中注定,可是你偏要自作主张,干预老天爷的意旨——是谁给了你这种权力?这叫作不知好歹,就是这么回事——无非是冒犯神明的大胆妄为,根本就和你装出的那副温和谦让的神气不相称,亏你还假惺惺地自命为……”
“可是,玛丽,你也知道我们这一辈子是怎么教养出来的,就像全村的人一样,简直教养得每逢有什么老实的事情要做的时候,就不会有片刻的迟疑,这种作风已经完全成了我们的第二天性——”
“啊,我知道,我知道——一辈子老在受诚实的教养、教养、教养,教个没完——从摇篮里就教起,要诚实呀,不要受一切诱惑呀,所以这全是虚伪的诚实,一旦受到诱惑,就经不起考验,今晚上我们已经看清楚了。老天有眼,我对自己那种像石头一样结实的、无法败坏的诚实从来没有丝毫怀疑过,可是现在……现在,只受到这第一次真正的大诱惑,我就……爱德华,我相信这个镇上的诚实都是像我的一样,糟透了;也像你一样糟。这是个卑鄙的市镇,是个冷酷和吝啬的市镇,它除了这个远近闻名和自命不凡的诚实而外,根本就没有丝毫美德;我敢发誓,我确实相信如果有那么一天,它这种诚实受到大诱惑的时候,它那堂皇的声誉就会垮台,好像一座纸房子一样。嘿,这下子我可把老实话说出来了,心里倒觉得痛快一点。我是个骗子,一辈子向来就是,可就是自己不知道。以后谁也别说我诚实吧——我可担当不起。”
“我……唉,玛丽,我也是和你一样的感觉,的确是这么想。这好像有些奇怪,真的,太奇怪了。从前我是绝不会相信这种说法的——绝不会。”
随后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他们俩都转入沉思了。后来妻子抬起头来说: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爱德华。”
理查兹脸上显出一个被看透了心事的人的窘态。
“说出来真是丢人,玛丽,可是……”
“那没什么关系,爱德华,我自己也正在想着这同一个问题哩。”“但愿如此。你说出来吧。”
“你想的是,如果有人能猜得出固德逊对那个外乡人说的是句什么话,那该多好。”
“一点也不错。我觉得有罪,而且难为情。你呢?”
“我这种感觉已经过去了。我们在这儿搭个临时铺吧,我们非得好好看守着,等明天早上银行的金库开了,收进这只口袋才行……哎呀,哎呀——要是我们没做错那一招,那该多好!”
临时铺搭好了,玛丽说:
“那句开门咒——究竟是怎么说的呢?我实在猜不透,那句话是怎么说的呢?可是,你过来吧,我们该上床了。”
“上床睡觉吗?”
“是呀。”
这时候柯克斯夫妇也吵完了嘴,言归于好了,现在正在上床——去想、想,在床上翻来覆去,心里发烦,老猜不透固德逊当初向那个倾家荡产的流浪汉说的是一句什么话——那句宝贵的箴言,价值四万元现金的箴言。
村里的电报局那天晚上比平日延迟了办公时间,原因是这样的:柯克斯的报馆里的领班是美联社的地方通讯员。他可以算是一位挂名的通讯员,因为他供给的稿件一年之中难得有四次在报上登出三十个字去。这一次可不同了,他打电报去报告他所得到的消息,立即接到了复电:
详述一切——巨细勿遗——一千二百字。
多么长的一篇约稿呀!领班如约完成了这篇报道,他是全州最得意的人了。第二天早餐的时候,“不可败坏的赫德莱堡”这个名称挂上了全美国每个人的嘴上,从蒙特利尔到墨西哥湾,从阿拉斯加的冰河到佛罗里达的橘子园,千百万人都在谈论着那个异乡人和他的钱袋,大家都在关心着那位得主是否可以找得到,都希望再得到关于这桩事情的消息——越快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