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更时分,漪乔已经沐浴盥洗停当。她对镜照了许久,觉着好似没什么不妥之处了,这才换了寝衣,小心地爬到床上去。
她今日与墨意单独说了很久的话,送走他时已近酉时正。她原本还猜着祐樘会不会来找她一起用晚膳,特地等了他一会儿,但是一打听才知他已经用过膳了,她当时气得又想去蹂-躏枕头。
她闷闷不乐地用完晚膳,便即刻命人备下香汤,痛痛快快地泡了个澡。沐浴之后浑身舒爽通泰,回到自己房中时,她一瞧见床就泛起了困意,但是想想她早早沐浴盥洗的目的,便立时又清醒了。
她的身体虽然不可能马上便养好,但她方才拿镜子瞧的时候,觉着洗了个热水澡之后,面色倒是看起来好了不少,多了些红润之气。
她原本便生得姿容无双,眼下面色又转好,整张面容便恢复了些往日的明丽动人,转眄流精,妩媚娇慵。
对比白日间看到的自己的样子,她觉得眼下这样子让她很是欣慰。也是因为有了这样的对比,她躺到床上时,就开始琢磨最近要吃点什么才能让身体赶紧恢复过来。
这个恢复,还包括把身上的肉吃回来,太过纤瘦也不好。
想起这茬儿,漪乔微微叹了口气,抬起手臂瞧了瞧,暗道她这手臂真是比以前还要细。早晨沐浴那会儿什么都觉不出,可方才沐浴时她忽然发现她真是消瘦了不少,胳膊腿上没剩几两肉了。不过,这些其实还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
她一脸悲怆地捂了捂胸口。
连胸前的肉也跟着缩水了。
虽然仍旧浑圆饱满,但却是及不上以前那样的规格。
漪乔一想起这个就痛心疾首,苦着脸把脑袋扎进被窝里,身子弓得像个大虾米。兀自懊恼了一会儿,她又想起一件事——她不必死了。
一想到还能看到明日的太阳,她就忍不住笑了笑。不过她也并非为此高兴,如果他没回来而她侥幸活下来,她是不会有什么感觉的。
她高兴的是她还能和他一起拥有明天。就好像以前一样,她可以晚间躺在床上盘算明日要给他做些什么点心夜宵,或者趁着佳节好景计划一次同游,再或者琢磨一下自己和他最近的穿戴搭配。
漪乔想起这些往昔琐事,心情更好了些。她扭头朝外间望了一眼,忽然觉着自己就好似是在等待侍寝一样,这感觉涌上心头,令她撇了撇嘴,又把头扭了回去——她其实从没有什么侍寝的自觉,她内心里认为她与他是平等的。她不介意在外人面前把礼数做全,毕竟他的面子是要考虑周全的,但私底下她只当他是她丈夫。
而他也很少端出帝后那一套,与她相处几乎宛若民间夫妻。关于此,有一件事,漪乔每每想起都忍不住偷笑。
当初她拗他不过搬入乾清宫与他同住,之后过了很久才得知一件事情——原来,依照明宫里的规矩,即便贵为皇后,也不能与皇帝通宵同宿,若皇帝欲临幸皇后,便临时将之召来,事毕,皇后便要被内侍宫人原路送回坤宁宫。
她听说皇后不能在乾清宫留宿时,讶异了半晌。她都根本想不到还会有这么一回事。她那时候已经彻底把乾清宫当成家了,别说留宿不留宿的,她可是日夜都呆在那里,与他同起居。
一直被遵守着的规矩,到了她跟前,便自动消于无形。
如此殊遇的背后意味着什么,不需想便知道。
漪乔惊讶之后便是窃喜,真是怎么想怎么雀跃。
眼下重新想起这一茬儿,她心里积压的闷气便又消散了不少。
拈起一缕发丝在指间绕了绕,她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抿唇微微一笑,随即调整了一下姿势,又将身上的丝被往下按了按。重新躺好之后,她偏仰着脖子瞧了一眼,觉着好像还不错,不禁得意一笑。
她现在这个姿势摆得十分妖娆,被子又比较薄,服贴在身上,玲珑身段便被勾勒出七八分。这个分寸刚好,最能令人浮想联翩。
漪乔又仰高脖子自己看了几回,将姿态微微调了调,这才安心躺回去。
她还记着半下午那会儿的仇,打定主意也要卡他一次。但是……他当时走得那样不容商量,晚膳也没和她一起用,今晚会不会不来?
思及此,漪乔的脸有点垮。
又等了约莫半盏茶的工夫,正乱七八糟猜着,忽闻外间有了动静。她忙打住思绪,凝神去听。
这个时候敢径直进她房里的,基本不必做他人想。但漪乔怕浪费感情,便一直等到脚步声近了,偷眼去瞟。
只一眼,便迅速把脑袋扭了回去。
没错,确实是他。
她还以为他不来了呢。
漪乔暗暗松了口气,继而在心里哼了一声,往床里侧挪了挪,然后重新躺成她方才调好的那个姿势,留了个妖娆又高傲的背影给他。
她听到他走至床前,感受到他坐到了床沿上。然后……就没有动静了。
漪乔等了半晌,渐渐开始忐忑,心里直打鼓。
他难道一直在盯着她看?不然脱衣服也要有个声儿啊!
她摸不准他到底在做甚,正纠结着要不要回头看一眼,忽然感到腰间一痒。她立时一惊,不由自主地缩了一下。
缩完她才意识到,他在往她腰里捏。
那里十分敏感,他的动作又非常轻,不过捏了一两下,漪乔便痒得受不了,身不由己地不住扭腰躲闪,几乎无心顾及她那精心调好的姿势。
原本因为常练瑜伽,她的腰肢十分柔软,但是眼下却被他那近乎挑-逗的动作弄得有些僵硬紧绷。
更要命的是,被他捏得越来越痒,她直想笑,好容易端起来的架子眼看着就绷不住了。她强忍住开口大笑的冲动,把脑袋往枕上使劲儿埋了埋,苦苦支撑。
她觉得自己此刻的表情一定很滑稽。她一面忍痒憋笑一面愤愤磨牙,暗自腹议他使出这手段简直不要脸,居然挠她痒痒逼她破功!
她这厢刚腹诽完,他那边的动作便停了。
漪乔终于得空喘息,正担心他会不会继续搔她痒痒,就感到他牵起了她的手。
她嘴角微抽——这都什么步骤?
不过他白日里刚摆了她一道,现在想拉她的手,她又怎会轻易遂了他的意。
漪乔心里哼了一声,把手往回一抽,撇撇嘴,仍旧不理他,只拿后背对着他,脑袋又往里偏了偏。
如她所想的,他又来拉她。她眼望帐顶,又将手抽了回来。等他锲而不舍地第三次来拉她时,她犹豫了一下,没有再抽回去。
他握着她手的动作很轻。漪乔觉得他把她的手放在掌心里托了片刻,随即手背上便传来柔软清凉的触感。
她愣了一下,这才意识到他是在给她上药。
方才沐浴时她把左手上的纱布拆了,想着反正手上的伤已经好了,过会儿涂一些祛疤的药膏就成,结果回来之后就忘了。
她微抿嘴唇,感受着他温柔小心的动作,心里的气又顺了些。
她开始想,待会儿只要他肯开口哄她几句,她就考虑跟他说话。
她感觉他给她涂了药之后又耐心地缠上了几圈纱布,固定好后,便将她的手又小心地放了回去。
漪乔微扬下巴,抬眼看帐顶,等着他开口。
她看不到背后的情形,只能听到一些细微琐碎的声响,她猜测可能是他在收拾药瓶和纱布。
等到这些声响都止了,她忽然有些紧张,拿不准他接下来会做什么。
她的脑子里一瞬间涌上许多杂七杂八的念头。
比如她想如他卡她那样卡他,但她是能跑掉还是能打得过他?
好像都不能啊!
比如他要是又问她知错否,她要如何回答?说不知他会不会又跑掉?
再比如……
不等她继续想下去,她就感觉他好像站了起来,帮她仔细掖了掖被子,随即便传来反向延伸出去的脚步声。
漪乔怔了一下,几乎是以鲤鱼打挺的姿势噌的一下从床上弹起来,气急交加之下就冲着他的背影大喊道:“你敢走!”
他闻言果然乖乖停了步子,却没转身。
漪乔见有效果,心道早知如此,下午他要走那会儿她就也这么喊一嗓子了。
她暂收起心里小小的得意,换上一副凶狠相,一脸硬气地道:“你敢走,敢走我就……”她说到这里便卡住了,略想了想,恶狠狠接道,“我就哭给你看!”
她说得理直气壮,心里却在唾弃自己怂,又懊丧自己居然没忍住,先开口跟他说了话。
她话音方落,就见他回过身来。
漪乔撇撇嘴,冲他抬了抬下巴。
他微垂眸略一思忖,然后转身出去了。
漪乔愣了愣,当下便气得想披衣追上去,但思及自己如今这虚弱的光景,只得悻悻作罢。
她又捞来白日里那个被她蹂-躏过的大迎枕,正打算再出出气,却忽而听到一阵脚步声,再一抬眼,看到他居然折身回返了。
她死死盯着他怀里抱着的那条妆缎纹锦被。
漪乔突然扔掉手里的大迎枕,好整以暇地抱臂看他。等他走到跟前将被子放到床上时,她一把抱起被子,以掷铅球的力道扔到了床里侧。
这张架子床比较大,她将被子扔到最里侧,他只有弯下腰一手撑住床一手探过来才能捞着。可他但凡敢这么干,她就敢把他拽趴在床上——他捞被子时必然很容易失衡。
漪乔等着他来捞被子,却见他站着瞧了她一眼,转身便走。
她张了张嘴,脸色一沉。
她保持着瞪视的神情目送他出去,忽然觉得或许蹂-躏他抱来的被子也不错。
然而没等她动手,他就又回来了。
他又抱来了一条被子。
漪乔一怔,气呼呼地飞去一记眼刀。
待他又将被子放下后,她便故技重施——抱起被子,抛扔到身后,一套动作做得干脆又流畅。
她扔完被子,扭过头去,一脸挑衅地冲他挑了挑眉。
他没有恼,只是神色如常地回视她,随即又一次回身离去。
漪乔心里直犯嘀咕:他不会又去抱被子了吧?
不消片时,她果然又瞧见他抱了一条被子进来。
漪乔傻眼了,照这样下去,她会被成堆的被子埋住的。
她阴沉着脸盯着他,看着他将被子放在床边。她这回倒是没出手,只在一旁瞧着他将被子展开铺好。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他从前好像没干过铺床的事。但目下瞧着,他的动作倒不显拙笨,真是完全瞧不出是初次为之。
漪乔等他收拾妥当,就一副看好戏的样子冲他不坏好意地笑。
铺好床,就该脱衣服了。
她惬意地伸了个懒腰,又舒活了一下筋骨,继而慵懒地侧躺下来,屈起手臂,以手支头,大大方方地看他脱衣服。
她螓首半偏,眉目染笑,如瀑青丝曼然垂泻,削葱春纤微挑发丝,一条锦被只盖至腰际,柔软身段玲珑起伏诱人遐想,上半身松散穿着的素缎寝衣质料柔软丝滑,越显美人玉骨冰肌吹弹可破。这般景致,当真写尽娇妩。
她看着他一样样往下脱,唇角逐渐翘起一个狡黠的弧度,慢慢眯起眼,暗道:即使我打不过你,也要想法子卡你一卡!
但当她发现他似乎一直都没往她这边看时,就有些笑不出来了。
他旁若无人地兀自宽衣解带,从容镇静,一本正经。
在她这般肆无忌惮的注视下,一本正经又神色自若地脱衣服,她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最神奇的是,她这么明显的盯视下,他还能始终目不斜视,连一星半点余光也不往她这边划一下。
见他真的一直不看她,漪乔脸色不大好看,但等他脱得只剩中衣中裤时,她忽然偷偷贼笑了一下。
他径自上床来,掀开自己的被子躺进去,仍旧不看她。
漪乔轻哼一声,恶狠狠瞪他一眼。她缓缓绞了绞手里的那缕发丝,突然扑过去,伸手就去掀他被子。
然而他似是早有防备,她刚摸着被角,他就一把按住了她的手,同时转眸望向她。漪乔气鼓鼓地挣脱,然后换个地方掀。可他的动作比她的快得多,她第二回下手也是还没扯住被子往上掀就被他的手按住。漪乔不信邪,又接连试了好几次,可结果都是一样。
她气不过,为了方便动作,干脆一把掀开自己的被子,又去掀他的被子。在手再一次被按住时,她没有急着挣脱,而是忽然将双脚伸过去,奋力往他被子里钻。
可他的反应相当快,就在她一只脚即将滑入他的被子里时,他突然拽着被子迅速往外一带一滚,等再次平躺好后,他便把自己裹成了一个大蚕茧,密不透风,令她无从下手。
漪乔有些抓狂,气得直瞪眼。可他闭着眼睛不看她,她抗议的表情他自然更看不到。
她盯了他半晌,心里哼了一声,决定转变策略。
她酝酿了一下感情,一脸凄楚地看着他,语带委屈道:“既然你这样拒人千里,又何必再回来!来了还对我爱答不理的……那方才直接走了不就干净了,也省得我扰你清静……”
他闻听她这般言辞语气,不由张开眼帘,转眸望向她。看她真的委屈吧嗒地坐在他身旁,他神色微微一滞,一时踟蹰起来。
漪乔一得空便偷瞄他那边的动静,见他的态度开始松动,不禁心中偷笑,也有心情欣赏他此刻的样子了——她还是头回见他被自己裹成蚕茧躺在床上。按说身子全被裹成一团只露个头应该很滑稽,但他这样躺着非但不会引人发笑,反倒因为全身裹着柔滑锦衾仰躺在床上,而透着出引诱的意味。
好像有一种打包好了送上门的感觉。
漪乔想到这里,差点喷笑出声。但她即刻又意识到自己眼下应该是楚楚委屈的——虽然实际上她也是真委屈——怕他看到她憋笑的样子而前功尽弃,她赶忙背转过身去,慢慢低下头,留给他一个蜷缩着的单薄背影。她觉得这个伪装很安全,想起她那个联想,方才憋回去的笑便又溢了出来,但她不敢出声,只能掩口偷笑。
祐樘凝眸看着她的背影。从他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她肩头微微抖动,好像还在以手捂嘴。
看起来有点像是在无声地哭。
虽然以他对她的了解,他觉得她多半是在偷笑,但他想起她委屈的语气,心便软下来,又担心她真的想偏,一时间竟有些无法确定。
他缓缓坐起身,微微叹息,伸手去拉她,轻声道:“我其实原本只是……”
她眼见着他就要拉她转过身,心知要露馅儿,一急之下突然回身扑到他怀里,将脑袋埋在他胸前,强作哭腔,悲切控诉道:“真是郎心似铁啊!夫君好生狠心,不与我亲近,还总不理我……”说着话,就佯作蹭鼻涕,使劲往他身上蹭了几下。
她觉得自己真是演技浮夸,蹭够了之后,索性也不装了,抬头冲他笑嘻嘻地道:“夫君终于肯出来了?”
他在决定坐起查看时便已猜到自己会被骗,因而此刻看着她这嘻嘻哈哈的样子,不觉意外也没恼,倒是因着终于确定了这是她的小把戏,心里松了口气。
“我其实原本只是来给你上药的。”他重述了一遍方才未完的话。
漪乔闻言便笑不出来了,别过头去,赌气道:“那方才又回来做甚,左右我也不能把夫君怎样。”
他望着她的侧脸,略垂了垂眼帘,温声道:“我怕你哭。”
简简单单四个字,却包蕴着言说不尽的缠绵情愫。
漪乔心中一动,沉默少顷,回眸看他一眼,随后以最快的速度跐溜一下钻进了他的被子里,倒头躺下。
祐樘这回无甚反应,倒也由着她。他熄了灯,重新躺回去,却微微侧转了身子,与她拉开了一段距离。
漪乔不高兴,转身从背后紧紧抱住他,又使劲往他身上贴了贴,瞧着两人之间全无间隙了,这才满意。
她原本是要和他耗一耗的,但她实际上早就困了,适才沐浴完就想睡的,只是想着要报下午的仇,这才一直撑着。眼下一沾着软枕,眼皮就开始发沉,何况怀里还拥着自家夫君,安心得很,于是没过多久,她就逐渐沉入了梦乡。
听到身后的人呼吸已趋平缓均匀,祐樘小心地拿开她搭在他身上的手臂,慢慢转过身来。藉由窗外漫透而来的月色星辉,他垂眸凝睇着她恬静的睡容,忽然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或许,其实原本便是隔世。
他上回这样看着她安然睡在他身旁,是什么时候呢?
眸中划过一抹迷惘。他真的觉得已经过了很久很久了,久到他只觉那是上辈子的事。
记忆往前回溯,他耳旁便会回响起那梵乐一般的吟唱,似近又远,飘飘渺渺,却莫名明晰。而再往前追想,眼前便浮现出她满面泪痕望着他的样子。
他永世不会忘记那个场景。
她神情木丧,眼中是镌骨铭心的哀哀凄绝。
他平日里都舍不得让她落一滴泪的。
他说不出自己当时内心是怎样的地覆天翻。他下意识伸手为她擦泪,可手指触了个空。他想安慰她,跟她说不要哭,但声音半点发不出。他心中恸切,却流不出眼泪。
那样的梦魇,深埋入心底,盘结出满生锐刺的荆条。每每牵动,便是锥心之痛。
所以他心里有了阴影,他比以前更怕她哭。
祐樘的手慢慢抚上她的脸颊,想起她方才威胁说要哭给他看,他眸光微动。
他心里明白她泰半是说说而已,但就是再也不忍心离去——他原本是想晾她一晚上的,打算上个药就走。可她那般说了之后,他就总担心他若真将她一个人晾在这里,她会不会夜半窝在床上哭。
他正忖着心事,便听她口中模糊喃喃着什么。凑近了听,他听见她呢喃着唤他——似乎是正在做一个关于他的梦。
他的手指在她脸颊流连片刻,旋即温柔地帮她理了理耳边的鬓发,轻轻托住她的下巴,对着她微张的嘴唇低头一吻。
他担心扰醒她,只轻轻厮磨了几下,便放开了她。他的唇瓣刚离开,便见她似是无意识地微微嘟起了嘴。他嘴角漾开一缕笑,心绪安谧平稳了些。但当他一只手揽上她的腰时,面色便沉了沉。
她真是瘦了很多。他方才刚进来时,一眼便瞧见了她那娆娆丽影。的确蛊惑,但他首先注意到的是她的消瘦。远看还不太显,等他走至床前时,就瞧得真切了些。
他往她腰里捏也并非是故意挠她痒痒,而是觉着她的腰肢纤瘦异常,他不由伸手探了探,探完便蹙起了眉。只是她当时背对着他,没看到他的神情反应。
她最近都没好好吃过饭,又兼身子虚耗过甚,不消瘦才是怪了。
他又想起她这近一年的时间里都干了些什么糟蹋自己身体的事,心里那股刚平息下去的气便又窜了上来。
但他已经从今日种种看出他在她面前真是什么脾气也使不出。两相思忖下,他决定明日再观察大半日,若是她再这样只和他装傻,那他便挑明了与她好好谈谈。
他微微嗟叹一声,小心地将她揽到怀里,又仔细帮她掖了掖被角。感觉到她往他怀里钻了钻,还一把抱住他,顺道扯住了他的中衣后襟。他以为她被他扰醒了,低头一看,发现她还香香甜甜睡着。他不由微微一笑,低头吻了吻她的脸颊。
又思及她的任性不听话,他眸中尽是无奈之色。他兀自思虑了会儿心事,幽幽一叹,拥着她渐渐入眠。
翌日也是难得的好天气,柔风丽日沐浴之下,舒适到骨子里。
祐樘在去往书房的路上,瞧着满目繁盛春景,步子逐渐慢下来。
今早他醒来后稍等了片刻,见她仍在熟睡,便没叫醒她,轻手轻脚地起身了。他没有晚起的习惯,以往鸡鸣时分便起了,拂晓时便已经到了奉天门临朝。如今虽不必赶着上朝,但他已经睡饱了,又在床上赖不住,索性起了。
他穿戴盥洗好之后,又用过了早膳,见她还没醒,不禁笑了笑,吩咐丫鬟仆妇们不要打搅她,想了想,又命厨房备下早膳,还细心地嘱咐要用火煨着不要放凉了。
他交代完后,便独自往书房去——他想去看看书练练字,静下心来理一理诸事头绪。
但路上瞧着沿途景致,他心中便感喟万千,步子慢着慢着,就停了下来。
他在一株披了满树半开蓓蕾的西府海棠前站定,微微抬头,凝眸看去。
娇粉掩映于新绿里,晨曦迷醉在春风中。和风拂煦,花叶婆娑。
他记得当初他写完遗诏,给她留遗书之前,看到窗外阳光正盛,葳蕤的枝叶被镀上一层浅金色,透过枝杈间的漏隙,能看到碧空里的点点云影。几只鸟雀鸣叫婉转,扑棱着翅膀沐浴在日光下,羽毛光润鲜亮。
他目下瞧着枝杈上蹦跳的三两鸟雀,便有一种此刻彼时交叠互错的感觉。这样的景致,似乎与他离去那日差不多。
他浅浅笑了笑。
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在宇宙天地的轮转面前,人不过沧海一粟,何况生死呢。
他还记得,他在遗诏开头写下“朕以眇躬,仰承丕绪,嗣登大宝十有八年,敬天勤民,敦孝致理,夙夜兢兢”,他当时其实心里是带着些欣慰的。他觉得在他临死之前,能问心无愧地写下这些字句,他这一生也算是有些意义。
他留下遗诏没多久,就在极端痛苦中离了人寰,去往了一个十分遥远的地方。
他静立半晌,扫视了一番周围,又抬起手臂,瞧着自己的双手,瞧着淡金色的晨曦从错开的长指间溢出。置身于漫天春晖里,他觉得浑身都暖融融的。
他鲜见地怔了片刻,一双漂亮眸子里弥漫起一片迷雾一般的惘然。
能重新看到人世常景,重新立于万丈红尘,他觉得恍惚又不可思议。
虽然他隐约知晓个中原因,但仍旧有些难以置信。
望着眼前满树海棠花苞,他的眼眸幽邃似海。
春阳渐盛,照在身上便令人感到浑身惬意通泰,心情舒畅。
可漪乔却一点也不高兴。
她昨晚睡得非常好,可谓两年以来睡得最安心、最舒服的一觉。等她睡饱了睁眼时,已是日上三竿了。但这并不打紧。
打紧的是,身边没人了。
她急慌慌唤人进来询问,得知他早就起了,如今人在书房,这才确定自己昨晚拥他入睡的事不是做梦。
她直到现在都隐隐担忧自己这是坠入了一个逼真的梦,等梦醒了,一切都是空。
她用完早膳时已近巳时正。她原本觉得起床晚了早饭午饭可以合在一起吃,但得知那早膳是自家夫君特意吩咐备下的,她便高高兴兴地传了膳,还多吃了半碗粥。
她估摸着他大概快从书房回来了,边吃边等。然而她磨磨蹭蹭用完了早膳,也没瞧见他的人。
但她也没去找他,她就想看看她不去找他,他会不会自己过来。
于是就这样一直耗到了午时正。
因为他当初就是午时正走的,所以后来一到这个点儿,她就有些心神不宁。
这会儿她再也坐不住了,干脆亲自去找他。
这时候已经快要过了午间的饭点儿了,但朱厚照还没用膳。
他昨日回去之后,从司礼监最近送来的大堆奏章里挑出了十几本,又仔细想了想,将手头棘手之事列了个单子,今日下了早朝之后就揣着这些东西来找自家爹爹了。
解决完这些,他又与爹爹说了前几日祭祀大社大稷和祭孔的事,以及近来的边关情势,说着说着便觉饿了,询问爹爹要不要就把午膳传到这里。
他自觉他这样投入地与爹爹研讨政务,爹爹一定欣慰,却没想到爹爹脸上也没见多少笑,这会儿他说起用膳之事,爹爹一眼看过来,忽然道:“我要看三位阁老近来递上的奏疏。”
朱厚照一愣。
“你最近没偷懒么?”祐樘补充问道。
朱厚照这下明白了。
刘健、谢迁、李东阳三位阁老是爹爹留给他的顾命大臣,三位都是才干卓绝又敢于直谏的忠直之臣,若他言行有失,这三位必定会及时指出。
被爹爹问起这一茬儿,他就有些心虚。前阵子因为实在太冷,他上早朝便开始迟到,李东阳因此特地写了一封奏疏,专谏此事。
他当然没敢和爹爹说这个,却没想到爹爹直接问了出来。他不想骗爹爹,也知道瞒不住,就把自己最近没尽到心的地方老实说了一遍。
他看爹爹脸色不好看,挠挠头,陪着小心道:“那三位都是爹爹当年的授业恩师,年高德劭,但大概也是因为年纪大,都好啰嗦……李先生还好些,刘健刘先生真是太能说了。”朱厚照说着便弯起腰,开始学刘健的架势,“陛下,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该开经筵了,先帝临终有言……陛下,听说您最近总练骑射,都没怎么看书,先帝临终曾嘱咐我等请您多多读书……陛下,您初登大宝时每日昧爽临朝,这好习惯应该保持啊,但最近您早朝可是开始晚到了,先帝临终时曾说过……”
朱厚照直起腰,垮着脸道:“爹爹才说一回,可那刘老爷子能一直说啊!劝谏时简直三句话不离爹爹……我觉着他仗着自己是爹爹的恩师又是顾命大臣,就把我当孙子一样指摘……”
“刘先生不是倚老卖老之人,他那也是好意,正说明尽心尽力,只是因为性子直,故而方式有欠妥当,”祐樘看着儿子道,“刘先生都是古稀之年了,你这年纪到他跟前当孙子都嫌小,重孙差不多。他将你当孙儿一样训导,也是正常。你若嫌他啰嗦,便做好该做的,他挑不出错自然不会整日叨叨你。”
朱厚照低头道:“知道了爹爹……”他想起爹爹驾崩之后三位阁老痛哭不能起的场景,叹了口气,“罹难见真情,三位先生当初听闻噩耗后恸哭失声,尤其刘健刘老爷子,那么大年岁了还跪哭不止,几乎昏死过去,劝都劝不下。”
他见爹爹久久不语,又想起他与爹爹说过的事,问道:“爹爹真的不考虑重继大统?”
“我说了,这件事没得商量,”祐樘见儿子闻言面现沮丧之色,忽而笑道,“你那样不想做皇帝?你不想要这个皇位,有人想要。”
朱厚照一怔,又笑道:“爹爹指的是蒙古小王子还是……”
祐樘吐出两个字:“宁王。”
朱厚照很快反应过来,道:“牟斌把那件事告诉爹爹了?”
“嗯,”祐樘略一挑眉,“宁王欲反,这可不是小事,你为何不当回事?别告诉我,你是想等他将来反了,再亲自去擒他。”
朱厚照微讶,继而嘿嘿笑道:“都道知子莫若父,真是半分不差!爹爹英明,儿子就是这么想的。儿子一直都想找机会亲自率兵打一仗呢,可苦无机会,宁王朱宸濠这件事正好可以让儿子练练手,那些逆首叛贼,儿子肯定能手到擒来!”
他看爹爹不说话,赶忙又道:“如今就算是要去抓宁王,单凭锦衣卫和东厂这边的说辞也不够,谋反可是大罪里的大罪。并且,爹爹想啊,朱宸濠既然要反,那肯定会刺探朝廷这边的动静,如此一来必定勾结朝中高官近臣,爹爹不想看看谁会吃里扒外?”
祐樘将手中的奏章一合,道:“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朱厚照问:“什么?”
“弘治十年时,前代宁王朱觐钧薨了,次年年末,我遣使册封朱觐钧庶长子朱宸濠为宁王,结果弘治十二年七月,朱宸濠称因袭封王爵,要来京谢恩,”祐樘轻笑一声,“都过去七个月了,忽然要来京谢恩,我当时诧异了一下。藩王入京早就是禁事了,连崇王都不能来京,他因这点本就是惯例的小事就要进京,真是怪了。但我当时没往深了想,只贻书回绝了。如今看来,他怕是那时候便动起了心思。”
“我看他是想做太宗第二,”朱厚照道,“简直是脑袋被门夹了。”
他所言的太宗,指的便是太宗文皇帝朱棣。
祐樘好笑道:“我听闻这件事时其实有些惊异,我没想到宁王一系里居然还有不安分的。朱宸濠想做太宗第二,也要看看时候,眼下距太宗朝都过去近百年了,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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