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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风云骤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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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日子实在过不下去,卖身祈王府,却被毒哑了喉咙,留在内院服侍。由于祈王对他们这群目不识丁又不能说话的哑巴比较放心,有些事情没那么避忌,他却恨极了这些祸国殃民的家伙,想方设法下,得知了不少私隐,只恨身有残缺,有口难言,有怨难申,谁会听哑巴说话?纵使他冒险逃出,无凭无据,谁会相信他的表达?

    东夏入侵,先经嘉兴关。生灵涂炭,烈火屠城,是他今生今世不愿再看到的景色。

    全漠北都知道,叶将军是英雄。柳将军是叶将军的亲舅舅,柳姑娘是柳将军的亲侄女。

    哑奴抱着最后的希望,拼死一搏。

    柳惜音半信半疑,不敢掉以轻心。

    第二天,她不再装傻,拖着伤腿,走出院子,拉下面子,四处打探,却见女孩们正在一遍遍练习礼仪、举止和语言,柳惜音长年住在边境,多有外族出没,听出这是东夏的礼仪和语言。嬷嬷在低声呵斥:“好好练,若得了宠爱,一辈子富贵荣华。若是不听话,直接乱棍打死。”

    东夏王好色成性。这些女孩子是做什么的?祈王,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刻骨寒意阵阵袭来,柳惜音转身逃回屋内,抱着被子瑟瑟发抖。自漠北城破,家园被焚以来,她第一次害怕到如此地步。

    “阿昭,我再也不任性,你快来救我。”

    “阿昭,我再不胡闹了,你来接我啊!”

    “阿昭,我错了,求求你……”

    柳惜音哭得泣不成声,孤零零的屋子里,没有回音。

    祈王连服侍的人都要毒哑,若得知她是柳将军侄女的敏感身份,会放过吗?若是逃亡,守卫深严的王府,凭借自己的三脚猫功夫能跑多远?

    祈王的阴谋到底是什么?他要怎样撬开嘉兴关的坚固城门?

    东夏的战略部署是什么?有什么计划?有没有可以利用的破绽?

    哭过后,柳惜音越想越心惊。她久住边关,很清楚东夏的强悍狡诈,他们个个都是马背上的好战士,小股袭来已让人感到难缠。若和祈王内外勾结,大举进攻,毫无防备的嘉兴关势必会陷入苦战,叔父是守将,会有危险。若嘉兴关失陷,势必危及大秦,战事蔓延,天下兵马大将军能置之不理吗?

    叶昭会再次披上战甲出征吗?阿昭会再次陷入危险吗?

    雄鸡初啼,天空泛出鱼肚白,是做决定的时候。

    哑奴再次出现的时候,手持绿叶,伏在地上,磕头不止,表明他的心意。

    院落大门缓缓打开,祈王与东夏使者在侍卫的聚拥下,缓缓而来。情急之下,柳惜音找不出没有可以证明身份的物品,也没有笔纸,只得拿出贴身携带的旧丝帕,迅速写下血书,吩咐:“他们对我监管深严,怕是很难逃。你找机会逃出,将这块帕子送去上京的郡王府,郡王府在西街正中,门口有两个石狮子,母狮子抱着的小狮子是两个,很好认。然后将帕子给叶将军,她看见后必会信你,至于我……我……”

    她已有了答案。

    哑奴顺势将帕子塞入口中含着,低头退下。

    柳惜音重整妆容,艳光四射,缓缓走向祈王,嘴角洋溢着淡淡笑意,脸上是感激崇拜之情,她盈盈下拜,柔声道:“民女遭遇大难,谢祈王救命之恩。”

    天下竟有如此佳人。东夏使者看得眼珠子都定住了,倒吸口凉气,怎信世上有此尤物。

    饶是祈王不重女色,亦为她美色所夺,迟疑许久后问:“小娘子名字?家住何方?抬头来看。”

    柳惜音大大方方抬起头,温柔的声音里带着丝决然:“民女姓叶,名柳儿,是个舞姬。”

    祈王:“舞来!”

    柳惜音轻移莲步,缓水袖,慢起舞。杨柳细腰,媚视烟行,艳压群芳。秋波盈盈,水光流转,勾魂夺魄。

    东夏盛宴,祈王献美。

    舞姬叶氏,姿容绝世,一舞倾城,再舞倾国。

    东夏王如获珍宝,宠冠六宫。

    最美丽的毒蛇,温柔地游向敌人的脚边。在黑暗中慢慢等待,等待露出毒牙的好时机。

    夏玉瑾凭下九流地方鬼混的交情,找来个唇语高手,总算将事情弄明白。然后携血书入宫,禀明皇上。

    皇上大惊,继大怒,拂袖扫落台上纸砚:“畜竟敢如此?”然后对这不靠谱的侄子各种狐疑,“乱编排这种事,知道会是什么下场吧?”

    夏玉瑾默默往后缩了两步,总算没被砚台砸到脚:“我和祈王叔无冤无仇,还在他那里拐了不少银子,若说让他来编排我倒有可能,我何苦编排他?手紧时还少了条进账的路子。”

    皇上再问:“你该不会被蒙骗了吧?”

    夏玉瑾道:“哑奴千里送信,在南平郡王府守候两月余,险些被打断两条腿,锲而不舍,这份坚毅,非仇大苦深而难为。经叶昭细细盘问,他对柳将军侄女的形貌形容得也很准确,而且柳姑娘如今被送往东夏,生死不知,怕是凶多吉少。”

    皇上陷入沉思,然后摇摇头:“祈王年过半百,膝下唯有二女,并无世子,何须谋反?”除了农民起义外的谋反,都会琢磨着千秋万代传承下去,没有儿子就没有继承人,纵使九死一生打下家业,又能给谁?这是他对祈王一直没有抱太大疑心的关键。

    夏玉瑾反问:“若他没有反心,为何到处搂钱?”

    二人沉默不语。

    皇上自持宽厚,听见自家人谋反的消息,更觉痛心,但危及皇位就是危及性命,不可轻视。便让夏玉瑾切勿轻举妄动,走漏风声,留待查证。待侄子走后,他长短叹息,皇后贤德,送参汤来时猜出一二,婉转道:“听说先帝驾崩时,瑜贵妃自愿殉葬,深情厚谊,过阵子也是她的忌日了吧?”

    瑜贵妃是祈王的生母,聪慧温顺,出生卑贱的宫女爬至高位,圣宠不衰。皇上想起往事,恍然惊醒,连夜去和太后请安,遣开众人,将祈王谋反之疑透露。

    皇太后勃然大怒,她咬着牙,气得颤抖不已,长长的指甲抓着紫檀木扶手,痛骂:“那个贱婢,活着的时候就不安分,死后也不得安宁。她下贱,她的儿子也下贱!留在皇家也是沾污了血统,奈何先帝遗旨,让我不好动他,留着留着,竟养虎为患。”

    思及不愿触及的往事,她脑袋阵阵发晕。

    年轻时,嫁与太子,太子俊美,少年夫妻,哪能不爱?她喜得向月老拜了又拜,只愿白头偕老,举案齐眉,共度一生。

    半年后太子登基,她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

    没想到,夫君却被狐狸精勾了魂。瑜贵妃原是太子身边自幼服侍的丫鬟,容貌还算秀丽,会几句诗词,弹得几首曲子,巧言令色,竟迷得先帝团团转,先为太子侍妾,登基后册封瑜美人,万般宠爱集一身。太后年少气盛,自持身份,逞强称能,局势稳定后,三番四次想清理后宫,奈何对方乖觉,却未得手,好不容易找到机会,以狐媚惑主为名,一顿板子将瑜美人痛打立威,却惹先帝动怒,险些废后重立,幸好家族尚有势力,联合大臣拼死上书,又加太皇太后力保,方未遭休弃,先帝却整整三年没入过她的房。

    太后日日哭泣,瑜美人在此期间怀孕,一举得男,就是现在的祈王,先帝倍加宠爱,封瑜妃。她终于明白过来,最是无情帝王家,眼泪必须为利益而流,而不是爱情。于是收起少女旖旎情怀,将心放冷,重振旗鼓,卷土再来。

    在一次次的挫折和痛苦中,从天真无邪的女孩学会了伏低做小,学会了玲珑心思,学会了宽容大度,学会了毒蝎心肠和足以担任皇后的各种本领。她为先帝广纳美人,对瑜妃退隐忍让,不争风吃醋,对庶子关怀备至,她孝顺太皇太后,看风使舵,做尽所有自己不屑或不愿的事情。

    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池塘干涸,鲜花枯萎。

    世事无常……

    她倾尽所有,去爱他的时候,他对她不屑一顾。她戴上假面,不爱他的时候,他倒对她尊敬起来。

    终于绿树成荫。她肚皮争气,重拾宠爱后,抓住不多的机会,竟三年连生两个儿子。有了依靠,皇后的位置变得稳若泰山,后宫宠爱不再重要。她将所有心思都放在孩子身上,从小便拿着各种书本,亲自带他们背诗,讲故事,教会他们忠孝仁义,长子宽厚,次子聪慧,兄友弟恭,相处和睦,是她最值得骄傲的成绩。

    先帝轻信小人,感情用事,越老越昏庸,越老越残暴,无数美人充盈后宫,脂粉香黛,各有千秋,瑜妃貌不惊人,却一枝独秀,地位无人撼动。他只有在瑜妃面前,才会露出一点点丈夫的温柔。

    后来瑜妃又生了个公主,封号长乐。祈王笨拙守成,长乐公主美丽可爱,是先帝最宠爱的孩子,多次在人前夸其“纯孝”“最像自己”他又嫌今上为朝政大事与他几次进谏相争是为不孝,私下考虑,要改立祈王为太子,奈何大秦自古立嫡不立长,太皇太后拼死反对,今上又没有重大过失,实在难以服众,只好将其册为祈王。

    后来,先帝未经后宫,亲自挑选太傅之孙,羽林右卫孙小将军为长乐公主驸马,夫妻恩爱,举案齐眉。让原本打算由皇后做主,将长清公主嫁与孙将军的惠妃过来狠狠大哭了一场。

    皇太后恨瑜妃入骨,可是她没有办法。她只能赔着笑忍,死命地忍,不但自己忍,还让儿子忍。人前人后都拉着瑜妃叫好姐妹,夸祈王孝顺嫡母,事事谦虚,事事退让,贤惠风度人人夸,总算放松了先帝的警惕,保下后位和太子位。

    这一忍就是二十年,忍到先帝驾崩,他还放不下最心爱的儿女,特意将今上和自己召去,留下遗诏:“太子登基,封瑜妃为皇贵妃,祈王封地江北,准祈王接皇贵妃去封地……”

    皇贵妃是二人之下,万人之上。江北远离上京,最是富庶,最是平安。

    太后看着病榻上的先帝,恍惚想起,年少时挑起红盖头,龙凤花烛下细细相看的模样。曾爱慕过的翩翩少年郎已成垂垂老朽,他的眼里心里,至死都没有自己的半分地位。

    最后的忍耐,默默吞下。她温顺地跪下接旨。

    先帝驾崩。子为帝。

    委屈爆发的瞬间,即将来临。多年的愤恨,有了发泄的出口。 她禀明太皇太后,带宫女太监,移驾清华宫,传太皇太后旨意,赐三尺白绫,赐毒酒一杯,赐匕首一把,含笑吩咐:“太后有旨,瑜妃乃皇上心头至爱,瑜妃对皇上情深不渝,理应追随左右。”

    瑜妃青春不再,风韵犹存,举手投足间姿态优雅。她对这个旨意并未有太大的反应,淡淡地接过,淡淡地谢恩,盛装打扮,先碰碰匕首,然后放下,摸摸白绫,思索片刻,还是放下,最后看看毒酒,小心翼翼问:“我想体面地去见他,该选哪样?”

    太监搭话:“毒酒为佳。”

    太后笑了。瑜妃举杯,一饮而尽,却不知此毒除“鸠”外,尚有“牵机”。

    毒发时痛苦万分,全身筋骨肌肉收缩,慢慢抽搐成一团,死状极惨。瑜妃砸了酒杯,用不敢置信的视线看向她,僵硬的喉咙吐不出半个字,不停地重复:“你……你……”

    长久的等待,她带对方没力气蠕动后,俯下身,取出铜镜,放在她眼前,让她看见自己难看的面孔,轻轻附耳,用最温柔的语气道:“妹妹真是花容月貌,对先帝情深意切。姐姐会奉命封你做皇贵妃,好好陪着先帝千万年的。”

    瑜妃睁着眼去了。太后暗命,瑜妃随葬先帝,入棺时发遮面,糠塞口,使其无脸见人,有口难言。宫人虽知,均不敢言。

    三十年恩仇落下帷幕。

    今上登基,改朝换代。封庄孝安荣贞静皇太后为庄孝安荣贞静太皇太后,封皇后为荣安惠顺端僖皇太后,封太子妃霍氏为皇后。瑜妃李氏自愿殉葬有功,封端和恭顺温僖皇贵妃。

    祈王越发安分守己,唯唯诺诺,满脸任凭发落的老实样子,倒让人不好发落。今上发愤图强,全心扑在国事上,收拾奸臣,整顿朝纲,赈灾放粮,诸事繁多,样样重要,也没空发落这个哥哥。

    半年后,前安王积劳成疾,撒手人寰,留下一瘸一病两个孩子。皇太后痛失爱子,经常午夜梦醒,想起那些年做的各种阴私事和瑜贵妃那双怨毒的眼睛,有些害怕报应,从此皈依佛门,吃斋念经,行善修身,为孙子积德。心胸开阔,对祈王的怨恨也慢慢放下了。

    祈王站在花园小山上的望香阁里,推窗远眺,痴痴地看着南方。

    望香阁内书桌上,堆满画轴,他缓缓展开,露出里面的宫装美人,容貌秀丽,手持绢扇,立于牡丹花下,语笑嫣然。这是他永远温柔可亲,循规守据的母亲。

    他永远记得五岁时,躲在花园里和太监捉迷藏,偷偷听见母亲和父亲在说话。父亲打趣,提起先帝与母亲相识之事,母亲的脸上忽然露出少女般的绯红,扭着衣角,好看得就好像假山旁的山茶花。

    父亲说:“那天微服,准备出门,临行前在库房看见你,你年方十二,穿着身淡绿色的布裙,戴着根小银簪,笑嘻嘻的,圆圆脸上有两个小酒窝,站在翠竹下,仿佛无忧无虑,就好像从画里出来的姑娘。我冲着你笑了笑,你倒大胆,拿眼睛恶狠狠瞪我半天,扭头跑了几步,又回头看了一眼,忽然脸红了。”

    母亲也笑:“你没穿太子服饰,尽把眼睛往人家身上粘,傻傻愣愣的,我还道是哪里来的登徒子。当时转过眼,将你怒看,想训斥走开,没想到你却红了脸,就像只烧熟的大虾。我见你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害羞得如此可爱,心里软了软, 没告诉管事,自己跑了,路上忍不住回头再看了一眼,你正一片片地撕着竹叶发呆,忽然觉得,这登徒子的眼睛还挺好看的。”

    她不知道他是太子。他不在乎她是丫鬟。不需要身份权贵,不需要倾国倾城,只需要适合地点,适合的两个人,当对上眼的那刹那,便知道这是今生今世最适合的那个人。

    竹马青梅,情窦初开,她和他,一见钟情。丫鬟不能识字,但父亲亲自教了母亲识字,母亲聪慧,天赋极高,她为配得上父亲而拼尽全力,刻苦用功,很快琴棋书画样样拿得起,放得下。可是没有用,大秦国的女子,出身注定一切。

    父亲娶来了太子妃。太子妃出身高贵,明艳动人。

    母亲卑微,退去一边。 最初以为,只要小心殷勤就能和睦相处。可是她没想到,只要、父亲的心一天在她身上,太子妃就一天不会饶恕她。待父亲登基后,隐忍换来的是不分青红皂白的痛打和训斥。母亲终于意识到,如果自己再天真下去,就连性命都会丢掉。

    父亲处罚了皇后,向母亲发誓:“阿瑜,别怕,我会保护你一生一世。”

    母亲笑着应了,却在梦魇里不知哭醒了多少次。她咬着牙,学会坚强,小心翼翼,一步都不肯踏错。处处提防皇后,小心应对其他嫔妃,终于生下了皇长子。

    都说皇室无真情,父亲却是真心爱自己的。

    五个皇子,他是唯一一个可以坐在他膝头,手把手牵着写字的孩子。他是他亲手喂过梨子的孩子,他是他牵着手逛花园的孩子,他是可以抱着他撒娇的孩子。半夜梦醒,怕黑哭啼的时候,他恰好宿在清华宫,闻讯过来,悄悄在床头告诉他:“你是夏家的好孩子,天命庇佑,要有勇气,不要哭。”然后叮嘱奶娘宫女们为他多点一盏明灯。

    母亲站在旁边,静静地看着父亲,表情是多么的温柔?烛光错影,这份静谧的幸福仿佛能持续到永远。

    先帝听信谗言,任用小人,处事昏庸,忽视朝政,脾气暴躁,冲动易怒,不是个好皇帝。

    可是,对母亲,他是个好男人,对祈王和长乐,他是个好父亲。他用尽一切手段,为他们母子的平安护航。唯恐专宠瑜妃招惹嫉妒,他便广纳美人,宠爱吕妃,任凭其跋扈弄权,转移恨意。

    他唯恐皇后秋后算账,几度想废立太子。满朝文武反对,太皇太后极力制止。兼太子忠厚,待百姓温和,待兄弟亲和,没有豺狼心肠,也没有过错,实在找不出废弃的理由。

    父亲一意孤行。母亲听闻此事,跪地劝阻,劝父亲:“大秦是夏家的大秦,妾身微不足道。应以大局为重,勿忘了祖宗章法。”

    父亲素听母亲的劝,他长长叹了口气,此事终于作罢。

    皇后仿佛不知道这件事,越发慈祥亲切。看着他的眼睛里都是带着笑的,若是他想吃什么喝什么,就连是太子的东西都送给他,弟弟对他尊敬备至。让愚蠢的他有了错觉,嫡母是天底下最好心的女人,太子是天底下最善良的弟弟。他回到宫中,甚至向母亲夸奖皇后贤惠,太子厚道……

    母亲只是笑着听,听完后,轻轻地说了句:“没有翅膀的鸟儿,飞得多高,就摔得多惨。”

    他不太明白。

    母亲嘴角露出一抹苦笑:“傻孩子……”她看着花园里怒放的牡丹,年轻的脸上,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忧伤。

    所有的怨,所有的忧,待父亲走来,又换做明媚的笑容。

    卑贱出身,无依无靠,爱上了云端中的高贵太阳。没有翅膀的鸟儿,为了等待她的太阳,愿意高飞,直到被狠狠摔下的那瞬。

    她无悔。

    从云端摔落的瞬间比想象中更早。父亲被掏空的身体是忽然垮的,快让人措手不及,快得让他来不及安排身后事。母亲出身低微,为了爱,她也不愿弄权,不愿做任何有损先帝利益的事情,所以没有娘家支撑,他虽得父亲宠爱,却因出身被文武百官所轻视,能得到的力量太低,剩下也是为博先帝宠爱而依附的小人,大树倒塌猢狲散。

    母亲将他找去,告诫:“如果将来我出什么万一,你只要护好自己,护好妹妹。”他忽然察觉不妙,开始布置,心里还抱着一点点期望,就算削职为民也无所谓,只求保下母亲和妹妹的性命。

    皇后哪能让太子留下不容庶兄的恶名,皮笑肉不笑地拒绝了。所幸父亲临死前将他的封地安排去江北,远离上京纷争,另外召来他和长乐公主,特意吩咐他尽快接母亲去江北安享晚年。然后强撑着最后的气,拉着他的手,弱不可闻的声音道:“愿吾不生于帝皇家,愿吾儿不生于帝王家,愿吾女不生于帝王家……”

    天子不重情,重情不天子。一生悲剧。

    随后不到半天,先帝宾天,在一群努力用带蒜味帕子挤眼泪,哀号不绝的宗室百官中,他是哭得最伤心的人, 他哭的不是皇帝,是爱他的父亲。

    他赶去接母亲,偏偏晚了一步。

    万万料不到,那狠毒女人下手是那么快,看见母亲死后扭曲的身躯,痛苦的面孔,睁开的双眼,将他打入绝望深渊,所有人还假惺惺地对他说:“瑜贵妃对先帝情深意重,不愿与你去江东,殉葬去了。”

    今上登基,以孝道治天下,吕太妃被软禁。真可笑,他温柔和善的母亲用最痛苦的方式死了,嚣张跋扈的吕妃活得好好的,那个恶毒心肠的皇太后活得好好的,尊享无上荣光。

    他冷冷地看着。

    紧接着今上整顿朝纲,杀盘横朝野多年的孙太傅立威,抄家诛三族,孙小将军被处死。

    冰天雪地,长乐公主身怀六甲,救夫心焚,冒雪跪在启德宫外,为夫婿求情。今上扶起她假惺惺,道:“国法不正,如何治天下?皇妹可与孙小将军和离,暂居公主府,待晚点替你重挑才貌双全的驸马。”

    苦求无用,孙小将军被赐死。长乐公主柔弱,闻讯大病一场,不出数日,与未出世的孩子双双奔赴黄泉。

    短短一个月,天翻地覆。世上最有爱他的人都死了,所有他爱的人也死了。幸福的虚像破碎。

    继承了父亲血统和性格的他,看着九五之尊,看着宫墙内侧,爱得炽热,恨得决然。

    他越发低调,越发恭敬,做事勤勉,就算被当面打趣嘲笑是贱奴之子,袖中拳头抓得紧紧,掐入肉,痛入骨,面上也赔笑而过。私下不停暴饮暴食,缓解心头的痛苦。直到身躯日渐肥胖,最后容貌也毁了,再敛财无德,喝酒出丑,玩男宠,爱优伶,沦为上京笑柄,终于退去今上猜忌,放回封地。

    十年磨一剑。

    蛮金进攻的时候,见今上惶恐,太后害怕,满朝文武惊慌失措,他虽在漩涡中心,心里竟有疯狂的快意。未料,叶昭横空出世,阻止了蛮金的进攻,让这群小人苟且偷生,实在可惜。在江北日日笙歌,荒唐度日。

    东夏意图染指中原,找他合作,提议以漠河为界,南北各治。

    胜,报仇雪恨。败,一颗人头。

    年过半百,膝下无子。这是天意,老天让他了无牵挂地去复仇。

    他要将父亲心心念念想交给他的江山取回来。

    德宗十五年,祈王,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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