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薇院后头连着小小的套院,设了小厨房,隔院是内侍们歇脚的地方。荷露很快捧了一碗熟鸡蛋往回跑,路上被人拦住。
“怎么了?”内侍花盏朝前头努嘴。寂静的夜里哭声隐约传到套院,一众跟来的内侍们刚歇下就被惊动了。
荷露摇摇头:“我们也不清楚,王爷和主子在屋里,不知怎么主子就哭了,我出来拿鸡蛋给她捂眼睛。”
“王爷生气没?”
“没有吧,我看着不像。”
“小丫头片子,你能看出什么来。”花盏弹指敲了一下荷露的脑袋瓜,挥挥手,“罢了,你先去吧。”
“嗯!”
荷露行个礼,捧着碗一溜烟回了前头正屋。花盏身后一个跟班儿小双子凑上来,“师傅,咱们不去服侍吗?”
“去什么去,都歇着,有事了再去。”
旁边另一个年轻内侍撇嘴,阴阳怪气斜视小双子,“就知道削尖了脑袋往前凑,也不看个时候,主子们洞房夜里闹别扭,轮得到你去掺和?”
花盏脸一沉:“六喜,当着咱家的面儿,你这是说谁呢。”
六喜轻轻哼了一声,转身回了值间。
小双子冲着他背影怒目:“师傅,这东西越来越不把您放在眼里了,杂役房里出来的贱骨头,哪里学来的横!”
花盏抬腿踹了跟班一脚:“老实待着!他好歹比你品级高,我能说他,你能么?”
“……您是头儿,他处处和咱们做对。”小双子垂着脑袋嘟囔。
“跪着。最近给你几分颜面,越发没了轻重。跪在这里好好想清楚了,想一想这府里,还有宫里,什么时候当了头儿就能一手遮天?”
花盏阴着脸进了值间,留下一脸委屈的小双子站在当地。十几岁的小内侍摸摸脑袋,不情不愿跪了下去,一时想不明白师傅为什么要给那六喜留颜面。大家都是宫里出来的,在王府里混靠的是王爷喜恶,也要靠宫里的关系根基,那六喜原先在宫里不过是一个低等杂役,凤音宫出来的师傅怎么就屡屡对他留情呢?
舜华院里,内寝的灯火一直没熄,院子的主人没有睡,下人就陪着说话聊天。
窗子大开,风透进来,吹得幔帐鼓动飘荡。
“香缕去把窗子关上,留个小缝隙透气就行了,王妃不舒服呢,别让风吹了受凉。”章乳母觉得晚来风冷,指挥丫鬟做事。
“不用了。”张六娘歪在迎枕上倚着,面前床铺上摆了一堆簪钗首饰,“吹吹风正好,屋里太闷了,窗子就开着吧。”
章乳母语重心长:“王妃年轻不晓得,这夏天虽然是热,若是一时贪图凉快,当时不觉得什么,积下风寒,到了秋冬就该不舒服了,您得好好保养着身子,不然到了我们这年纪,后悔都来不及呢。”
张六娘眉间浅浅的皱了一下,显然不耐烦她这样长篇大套的说教,垂了眼睛挑拣首饰,拿起一柄粉玉珠花细看。
章乳母就又支使香缕,“快去吧,别杵着不动弹。”
香缕看看张六娘,放慢了脚步往窗边走,果然张六娘又说了一句“不用关”,她马上停住了脚。
章乳母就笑呵呵的劝:“王妃听我一句,您可别任性,这都半夜了,着凉不是玩的。”
“我说不用关就不关。闷了大半日,夜里还不让散散么,你不觉得这屋子气浊?”张六娘沉了脸,将珠花啪的一下扣在床上。
“……”章乳母下不来台,脸色紫涨。
旁边另一个陪嫁的刘乳母连忙打圆场:“章嬷嬷也是好心,您白日不是身体不大舒服么。”
张六娘下意识发了一次火,发完了,也察觉了自己失态,忍了一下,脸色稍缓,“白日我没有不舒服,不劳嬷嬷忧心。”
两个乳母对视一眼,章乳母这回不想开口了,这几日她屡屡劝谏,碰了不少钉子。刘乳母看看外头,低声道:“王妃果然是在给那蓝氏立威?您这事做得好,我们还怕您性子太绵软,不忍心做这样的事。下次您大可带上我们帮衬,不必刻意支开,我们和您都是一条心。”
张六娘沉默了一会,简短说了一声“好”。
那窗子肯定是关不得了,香缕和琅环为了缓和气氛,拿起床铺上散落的首饰比来比去,请张六娘挑。但张六娘却是有些心不在焉。琅环就问:“王妃是不是困了,时候不早,要不奴婢服侍您安歇?”
张六娘不睡,继续拨弄满床的金钿玉钗。几个丫鬟嬷嬷觉得不对劲,但也只好陪着。
香缕试探着相劝:“奴婢斗胆猜一猜,王妃是不是心里不痛快?自从咱们进了王府,王爷每夜都歇在您这里,今儿个蓝侧妃进府了,王爷去了新人跟前,您不自在?不过,奴婢觉着王爷对您很好,这府里原来有多少姬妾咱们大致知道,从您进了府王爷就没去别处过夜,这是看重您呢。那蓝侧妃不同其他女人,她也是圣旨指婚的,王爷不能不给她面子,所以王妃您想开些,左不过就是一晚两晚的,过了新日子,王爷指定又回来了,您说是不是?”
两个乳母纷纷附和,琅环还笑嘻嘻的拍了香缕一下:“就你会说,咱们王妃心里明白着呢,还用你多嘴。”说着转向张六娘,“是吧王妃?您不睡觉只是因为白天睡多了,可不是因为别的。”
张六娘默默地拿着一套玉石花梳来回摆弄,排成半月形,又排成飞燕形,摆了半天,嘴角露出笑来。
“是呢,我心里明白着,明白得很。”
几个人就跟着她笑,可是笑着笑着,就觉得有点不对劲。王妃是在笑吗?嘴角是弯弯的没错,可那神情,怎么看着那么别扭呢?
陪嫁的二等丫鬟云芍在门外轻声:“王妃。”
“进吧。”张六娘淡淡的应。
身量高挑的丫鬟走进了内室,含着笑低声回禀:“辰薇院那边不消停呢。”
琅环几个都是精神一振,张六娘也抬了眼,幽幽的看住云芍:“怎么个不消停?”
“听说是王爷进去刚歇下没一会,蓝侧妃就哭了,哭得好大声音。之前不知因为什么事,她一院子人都被王爷撵到了廊下罚跪。”
琅环追着问:“怎么会不知道因为什么事呢,该打听清楚了再来回禀。平日都说你机灵,这样的事却糊里糊涂。”
云芍低头:“……咱们进府时候太短,我还没认识几个人。”
“得了,不说这个。”张六娘打断两个丫鬟的小别扭,只问,“这事是真的?”
“是真。”云芍用力点头,“跟着王爷的连荣刚送出来的信,说那边儿的小丫头荷露去厨房拿鸡蛋给她们主子敷眼睛,奴婢也问过巡更的婆子了,她路过辰薇院是听到了哭声。”
看看张六娘的脸色,她又补充,“至于为什么罚跪……好像是为洗澡的事,奴婢再去打听打听。”
“不必了。”张六娘冲云芍笑了笑,“你已经尽了心,力所不及的事情就不要强求,欲速而不达,咱们才来几天,能有多大肚子就吃多少饭,知道么?”
云芍福身,“谢王妃宽宏。”起来时轻轻瞥了一眼琅环。
琅环白了她一下。
张六娘让丫鬟收拾床铺,准备睡觉。两个乳母对视,双双上前帮手。
“今晚月亮好,对月而眠是雅事,王妃要不要熏上一炉甜香?”章乳母努力缓和跟主子的关系。
张六娘欣然应允:“就点上回姑姑给的菡片吧,那是未开花的水芙蓉掺了几十种香料做成的,安眠最是好。”
章乳母高高兴兴去拿香,妥贴点了,摆在床头不远处的小花案上。
丫鬟们手脚很快,须臾收拾好了床铺,服侍主子躺下安歇,然后纷纷退了出去。临走时章乳母将窗子都关了半扇,张六娘也没说什么。
屋里灯都熄了,明亮的月光泻进来,桌椅几案都照得清清楚楚。张六娘隔着纱帐欣赏插瓶里的鲜花。
看着看着,她弯了唇。“原来你也是如此啊。”屋里响起轻柔和欣慰的叹息。
……
王府东边的辰薇院里,丫鬟们也都退出了内寝,新房里仍是剩了如瑾和长平王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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