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茅棚早已打得稀烂、茅棚旁边的那一锅稀粥倒还保存,泥土下的残火也还未熄减,只是那似清水一般的稀粥上面却有几点血花,李逸可以想像得到当时的情景,那维族妇人煮好了稀粥,正要给她的两个孩子充饥,突然程达苏两父子来了,这位曾纵横江湖,不可一世的程达苏,曾经做过突厥大汗上宾,参加过宫庭盛宴的程达苏,如今饥火中烧,竟然来抢维族妇人这一锅稀粥!于是维族妇人死命争夺,程达苏杀了她,于是她的鲜血溅入锅中,给那清水一般的稀粥加上几缕淡红的颜色!
李逸脑海中幻出这一幕幕凄惨的情景,虽然仅是几点血花,他如闻到浓厚的血腥味道!他长叹一声,喃喃自语道:“想不到战争惨酷,一至如斯!”他虽然腹似雷鸣,难堪饥渴,这时也不忍喝这锅稀粥了,他的坐骑刚才被程达苏打碎脑壳,这时已倒毙在路旁,李逸便割下一片马肉,生起火来烤熟,塞饱了肚,再去山涧里觅水解渴,连望也不敢再望那一锅稀粥。
吃饱之后,李逸掩埋了程达苏和维族妇人及她的孩子,又再前行。他靠马肉充饥,走了五六天,终于走出荒山,穿过了星星峡,来到了中国的安西地界。
一别八年,如今他又踏上了祖国的土地了,想起当初与长孙壁驱车出关,八年来的经历一幕幕的在他脑中闪过,仿如做了一场恶梦!如今一梦醒来,他依然是孤身只影,心境的凄凉比出国之前更甚。
他换了汉人的服饰,混进难民群中,逃入内地。这一群难民是蔚州定侧一带的老弱妇孺,他们的家园被突厥兵焚烧劫掠,早已空无所有,因此逃进内地觅食,一路的凄惨境况,自是说之不尽。不过,他们的神情,却没有突厥难民那般沮丧,因为胜利的消息频传,而且听说武则天也已接纳了突厥的求和使者了,他们还有希望回去再重整家园。
走了好多天,有些难民找到了亲友投靠,有些难民被官府收容。难民的行列更一天天缩短,李逸当然不愿求官府的救济所收容,仍然随着一些去投亲的难民赶路。这时离开战区已远,后方已可以买到吃的东西了,不过李逸为了避人注目,仍然混在难民群中。
再走两日,过了酒泉,正是春耕时分,田头陇畔,农夫荷锄,牧童吹笛,战争的痕迹已完全不见,换上了一片宁静和平的气氛。李逸的心情也好了许多。这一日正在路上行走,忽见几骑快马超过难民的行列,在黄土路上扬起一片尘沙,李逸忽然发现其中一个骑士相貌好熟。
心中一动,猛地想起:这可不是阳太华?转眼之间,那匹快马已超过难民的行列,箭一般的射向前方,在黄沙滚滚之中看不见了。但李逸这一瞥已经认了出来,不错,是阳太华,是百优上人那个最得意的弟子——阳太华!看他华服骏马,神气十足,全不是难民模样。李逸不禁满腹狐疑:“这阳太华怎的如此大胆,竟敢大摇大摆的进来?他混进来做什么?是逃难或是另有所图?和他同行的又是些什么人呢?”种种疑难,百思莫解。由于阳太华的出现,李逸心中,多了几分戒俱。
到了酒泉,难民十有八九都已得到安置,只有寥寥的十个八个,要到各地投亲的,也部分散开了。李逸取出一片金叶,在酒泉换了碎银,当时有些比较富有的难民,将全部家财带了逃难的,所以金肆中人也并不觉得奇怪,李逸换了碎银,到骡马市场想买一匹坐骑,在战争时间的马匹都被军队征发去了,他只买到一匹青骡,随着又到衣物市场买了两套光鲜的衣服。因为到了远离战区的后方城镇,若然还以难民的身分出现,那就反而惹人注目了。
第二日,李逸焕然一新,离开酒泉,跨了青骡赶路。走了六七天,过了兰州,深入后方,更是一片太平景象,与突厥举国骚乱的情景,真有天渊之别。李逸心想:“中国到底是地大物博,应付这场战争,绰有余裕。”但随即又想道:“不对,单靠地大物博,还是不能够在战争之中令到后方百姓安居乐业的,那还要靠秉政者调度得宜,才能够尽量减少战争的影响。”李逸经历了这场战争,走了几千里路,所见所闻,感慨极多。他从敌人口中知道了武则天用兵的神妙,他又亲眼见了中国官府对难民的安抚,后方的平静,虽然还未必是十全十美,但却处处都表现了武则天是个雄才大略,肯为百姓办事的君皇!他不禁想道:“纵便是太宗皇帝复生,他应付这场战争,想亦不过如此。那么,对百姓来说,又何必一定要我姓李的做皇帝?又何必一定要男人来做皇帝?武则天抢了李家的天下,我一直痛恨她,这究竟是对呢,还是不对?”想至此处,一片茫然!
半月之后,李逸到了长安,长安的景象比八年之前更兴旺了,宽广的大街上,行人熙来攘往,简直嗅不到战争的气味了。李逸又不禁想到他初见武玄霜之时,他弹奏“黍离”的诗篇,当时在他想像之中,长安是一片荒凉,所以借主人哀伤故国的诗篇,发泄自己胸中的郁闷,当时武玄霜曾大大的讥讽了他。后来他到了长安,才发现长安完全不是他想像的那样。如今他又到长安来了,武玄霜该不会再讥讽他了吧?
李逸找一间客店住下,打算过两天去找长孙泰,设法见上官婉儿一面。这一晚他心事如潮,辗转反侧,不能入寐,心想:上官婉儿不知有什么紧要的事情,几次三番托人带话,要我回来商量?又想不知武玄霜是否也在宫中,若然碰见了她,情何以堪?翻来覆去,不知不觉已是三更时分。
正自心绪不宁,忽听得店小二拍门叫道:“客官们请起来,官人来查夜啦!”随即又听得似官差的口吻,大声吆喝道:“都到外面来站好队,听候校尉大人问话!”
李逸心头一凛:“莫非他们是冲着我来的?敢情是武则天已知道我到了长安,派人来搜查我的下落?”他虽然相信武则天不会加害于他,但他究竟还是不愿暴露自己的身份。只听得人声脚步声嘈嘈杂杂,住客们陆续走出房间。李逸心想:“若然真是武则天派人来搜查我,这个时候要躲避也避不开了。或者是例行的查夜吧?我且不必先自多疑。”定了定神,走到外面大厅,张目一望,这一望不由得他不大吃一惊!
只见一个武官带着两个公差,正在那里查问住客,这武官不是别人,竟然是阳太华!两人目光一接,阳太华大声喝道:“这人是突厥来的奸细,快把他拿下!”李逸大怒喝道:“你才是突厥的奸细!”阳太华哈哈笑道:“我身为东门校尉,你诬陷官长,罪上加罪!”说时迟那时快,阳太华早已拿出佩刀,冲了过来,哩的一刀向他劈下。
李逸的宝剑还留在房中,他一来恐怕宝剑有失,二来他知道阳太华武艺高强,空手对敌,只怕吃亏。见阳太华冲来,他立即转身便跑,阳太华一刀砍空,大喝道:“奸细还想逃么?”李逸三步并作两步,奔回房间,脚步未隐,忽见帐后人影一闪,一道剑光突然刺破床帐,迎面截来,李逸身躯一矮,用了一招“探孵取珠”的空手入白刃手法,伸指一弹“啪”的一声,正弹中那人手腕,左手一勾,抓着剑柄,立即将宝剑夺了过来,和那人打了一个照面,李逸不由得又是大吃一惊,这个人正是程建男!
只见程建男双目圆睁,恶恨恨的骂道:“李逸你也有今日么?拿过命来!”倏的拔出判官双笔,一招“双龙出海”双笔一分,分点李逸的“期门穴”和“肩井穴”程建男的剑术不行,用判官笔点穴却是他的家传绝技,双笔点来,又狠又准,李逸的武功虽然远胜于他,但在这斗室之中,精妙的剑术难于施展,想在三招两式之内,将他击倒,却也不能。
程建男一副拼命的神气,狠狠扑来,李逸用了一招“退步跨虎”反手一剑“当”的一声将他双笔荡开,压下了他的凶焰,正想展剑刺他胸口的“璇玑穴”忽觉背后金刃劈风之声,阳太华也已闯进了他的房间了!
李逸喝道:“来得好!”一招“苏秦背剑”头也不回,剑锋一转。反手从肘底穿出,这一招奇诡无比,但听得一片断金戛玉之声,阳太华的厚背鬼头刀竟被削去了刀头。阳太华见他宝剑在手,心头一凛,道后一步,暗地里骂声“脓包”原来他与程建男约好,他将住客唤出来问话,由程建男潜入房间盗剑,哪知程建男方自得手,却又给李逸夺了回去。
李逸宝剑在手,如虎添翼,喝道:“你这两个奸贼,好大的胆子!”挽了一个剑花,又是一招“神龙露爪”向阳太华心窝刺去,阳太华不敢硬接,腾得一脚,将一张茶几踢得飞了起来“咔嚓”一声,李逸的宝剑陷入茶几之中,一时间拔不出来,只听得脑后风生,程建男的双笔又到,李逸一个盘旋,那张茶几恰似做了他的盾牌,挡住了程建男的双笔,李逸力透剑尖,将那茶几挥起,往前一送,茶几脱手飞出,阳太华一掌将那茶几震裂,砰砰两声,茶几碰到窗上,窗门也给震开,李返身形一晃,立即穿窗跳出。
阳太华和程建男也跟着跳出来,李逸跳上屋顶,揭起了一叠瓦往下便打,阳太华一掌拍出,瓦片粉碎,程建男正在他的后面,被瓦砾粉屑渗入眼中,李逸早在掌心扣了几枚铜钱,那铜钱一打下来,跟着便以“天女散花”的手法,将手中的铜钱当作金钱镖发出,程建男眼睛一时辟不开,腿弯的穴道被一枚铜钱打中,登时栽倒。阳太华却已跳上了瓦面,大声喝道:“来拿奸细呀!”
李逸心想:“我若拿他见官,于我不便。不如先见了泰兄再说!”无心恋战,当下施展轻功,跳过两间铺间,阳太华大叫大嚷,仍然紧道不舍。
李逸大怒,跳下街道,大喝道:“这里还有王法么?京城之中!竟容奸贼无法无天!”街头正有一小队巡逻的兵士,听得喧闹!急忙奔来,阳太华跳下街心,也大声喝道:“你等快拿奸细,不得有误!”那些兵士轰然应命,张弓搭箭,纷纷向李逸射来。李逸吃了一惊,初时他还当阳太华是冒充的军官,如今见这些兵士都听阳太华的吩咐,看来竟是真的了!李逸真是想不明白,他怎的竟有如此手段,一到长安,就混得个什么东门校尉的官儿?
那些纷纷射来的利箭当然伤不了李逸,可是也将他阻了一阻,阳太华又追到身后,李逸且战且走,片刻之间,就越过了两条长街。李逸的本领虽然稍胜阳太华一筹,但他得官兵之助,李逸时不时要防备暗处射来的冷箭,竟被他缠得不能脱身。
李逸待他追近,突然止步,刷的一剑,反手刺出,阳太华不敢硬接,用了一招“顺手推舟”顺着剑势,想把李逸的宝剑引出外门,这时,背后有十几支冷箭射来,阳太华喝道:“你们不长眼睛吗?停止放箭,赶快包围!”话尤未了,但见剑光闪烁,鲜血直冒,阳太华的肩头已是中了一剑。
原来在刚才追逐的时候,李逸与阳太华一前一后,弓箭手自是容易认清目标,如今李逸突然止步,与他近身缠斗,黑夜之中,弓箭手一时未曾察觉,仍然不停的放箭,这样一来,射来的利箭便对双方都有威胁了。但李逸使的乃是宝剑,弓箭硼上便即折断,自占便宜,阳太华却要一面抵御敌人,一面躲避弓箭,他的武功本来就比李逸稍逊一筹,当然更吃亏了。幸而这一剑仅在他的肩上划了一道三寸来长的口子,未曾伤着他的骨头。
经过阳太华这么一喝,箭是停止了,可是李逸也立即逃了。阳太华又气又怒,喝道:“瞧着前面带方巾这人,放箭!”长安各条街道,都有巡夜的兵。阳太华匆匆裹好伤口,仍然御尾急追,一面大声地喝,指点目标。他打好主意,与李逸至少保持三五丈的距离,免得冷箭误伤。
李逸一把扯下头上的方中,冷笑道:“阳太华,我就与你比比轻功。”专拣僻静的街道逃去,阳太华怒道:“你逃到天边,我也要追。”风驰电逐的追了一会,李逸钻入一条狭长的街巷,阳太华紧跟着也到了巷口,突然在巷口的那边又是一排弓箭射来,阳太华挥舞长刀,拔打弓箭,大声喝道:“我是东门校尉,前面那个小子是突厥奸细,你们快堵截他!”哩的一声,一支劲箭疾射而来,阳太华用刀一拔,那支箭力道大得出奇,余势未衰,箭头一歪,竟然插入了他的小腿。
阳太华怒叫道:“停止放箭,赶快捉贼!”一咬牙把那支利箭拔了出来,只见李逸已跳上了屋顶,屋顶上有几个武士正截着他恶斗。阳太华提一口气,待要纵上,双脚已是不听使唤,原来那支利箭已伤了他的筋骨。
暗角里一个军官奔出,失声叫道:“哎呀,是阳大人!受了伤么?”阳太华一看,是个穿着羽林军(即御林军,唐称羽林军。)服饰的军官,急忙挥手叫道:“快去拿贼,不必顾我,我伤得不重!”
这是西门校尉管辖的地区,羽林军每晚也要派出几个军官,到城巡逻,这时恰好有一个军官巡到这,阳太华知道羽林军的军官个个都有一身本领,西门校尉宇文清也是一把好手,心想这回李逸总逃不了。
那羽林军军官叫道:“你们让开,待我用飞刀取他!”一扬手,但见两道白光电射飞出。
李逸一听,这军官的声音好熟,心中一动:“这不是白元化吗?”心念未已,哩哩连声,那两口飞刀已是连翩飞至,恰恰从李逸的额角擦过,仅仅差了半分没伤着他!
白元化的飞刀绝技驰名京都,围攻李逸的那几个武土听得他的喝声早已闪开。李逸趁这个空挡,脚尖一点,向前飞掠数丈,白元化喝道:“奸贼往哪里逃?”越过了西门校尉宇文清,飞步急追,李逸和白元化的轻功都在宇文清之上,转眼之间,便把宇文清这一伙人抛在背后,阳太华的脚受了伤,当然更追不上了。
一追一逃,片刻间又过了两条长街,白元化喝道:“贼子看刀!”哩的一声,又是一口飞刀掷出,这一次偏差更大,从李逸头顶掠过,李逸举剑一撩,没有碰着,好生诧异,心道:“白元化的飞刀百不失一,怎的今晚如此失常?”李逸本来聪明,想了一想,随即醒悟:“是了,他这飞刀定是指示我的方向的!”白元化每隔一些时候,便发出一柄飞刀,李逸跟着他飞刀所射的方向奔逃,果然逃出了官军的罗网,白元化用飞刀指引,不久便将李逸“赶”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四周一望,再无别人,白元化停了下来,说道:“殿下,你回来了!泰兄正在盼望你呢。”李逸谢了他解救之恩,问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阳太华竟做了你的同伙?你知不知道,他是突厥国师百忧上人的弟子啊!”白元化道:“我们前两日已查出他的来历了,不过这话说来话长,你现在应该先找个地方躲起来,我还要回去敷衍他们一下。”
李逸听他提起了长孙泰,使即问道:“你知道我内兄的住址吗?”白元化道:“对啦,你躲到长孙泰那儿,最好不过!他的家在西福隆街那个白塔右边,门前有一棵大树的便是。今晚恰好不是他当道,你们两娘舅可以会面了!”
李逸熟悉长安道路,与白元化别过,便即展开轻功身法,直奔西福隆街,跑了一会,远远听得白元化在相反的方向大叫奸贼,附近几条大街巡逻的兵士,都给他的叫声吸引去了。
李逸从从容容的绕过几条陋街小巷,来到了西福隆街,这是一条靠在山边的街道上,十分幽静,找了一会,果然发现有处人家,门前有棵大树,李逸揉身上树,往下一看,只见有间房子,灯火末熄,长孙泰的影子在窗纱上走来走去,李逸心道:“这么夜了,他还未睡,看这样子,似是有什么心事。”从树上跳下墙头,一个翻身,飞入内院,身形刚刚落地,长孙泰也已从窗口跳出,李逸低声叫道:“泰兄,是我!”长孙泰插刀归鞘,紧紧握着他的双手,半晌说道:“你终于回来了!我知道你会回来的!”两娘舅劫后相逢,不觉都滴下泪来!
感谢网友海天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