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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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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热!

    好热!像是在地狱里受泼油火焚般的热。

    他热得感觉自己全身都因被燃烧而褪去一层皮毛,暴露出狰狞血肉。尤其是左下肢的高热剧痛,像团火球缠绕包围,让他忍不住呻吟挣扎。

    “没事的。”

    细嫩的嗓音很轻地在耳边响起。一个凉冰冰的东西覆盖住了他的额头,减缓他的不适。

    “没事的,没事的。”声音的主人缓慢地这样说著,似温柔地哄著婴孩。“已经没事了,少爷。”重复地说著,令人安稳。

    他痛苦的扭动趋渐和缓,长长呼出一口气。不晓得是不是因为那声音的安抚。

    淡淡地,对方低吟著叫不出名字的小曲。

    那般轻柔悠扬,不一会儿,让他脱离辛苦,昏睡过去。

    不清楚流逝多少时候,再次有知觉,是因为一连串的细微摇晃和颠簸。

    喀嚏喀嚏,滚轮马蹄声交错,他感觉到自己在马车里。

    似乎有几个人在对话,没有多久,那个细嫩的嗓音又出现。

    “喝点水吧,少爷。”语气,总是十分柔软的。

    湿润的布巾拭著他的唇办,水珠顺著嘴角滑落他乾渴的喉咙,他不觉伸舌舔著,想要的更多。在对方栘开之际,本能地抬起酸疼的膀臂抓住对方。

    “啊。”似是吓了跳,但却没有抽开。

    他并没有太多的力气,仅是搭著对方的手掌心底下,是一片粗糙的肤触。

    “还有水的,您不用急。”话落,对方将湿巾拿起,再回来时,更加泽润。

    未知的环境让他不安,他昏沉喘息,想要睁开眼睛,想要清醒,想要脱离这如梦似幻的黏稠泥沼,试了几次,却依然徒劳无功。

    粗糙的掌心覆盖上他皱挤的眼睑,抚乎他的烦躁。不晓得是不是他的错觉,那不大的手掌,微微地颤抖著。

    “不用急。好好休息。”

    又细又柔的话声,始终放得极低,就像是担心会吵著他一般。

    心底深处感觉到,这是一个他熟悉的人。

    数不清有多少个晨日,他一张眼,就会听到这个人的声音。

    “你醒了?”

    进入管心佑视线之内的,是个高头大马的男子,做武人装束,身后似乎还有一个人影。

    他没有真实官戚,以为自己还在梦境,勉强地眨著眼,昏迷良久复苏醒的晕眩感挥之不去。飘栘的神智尚模糊不明,就听那男子开口。

    “啊,你睡了三、四天,一定什么都不晓得吧?我很好心地告诉你好了。我姓谢,名字叫做谢邑,是天下第一武馆的师傅。后面这个呢”壮硕的男子指著自己身后另外一名长相看来相当乾净的男人,然后很快闪身阻绝他的身影,接道:[这个人是我的二师兄,跟你没有关系,所以你不必认识。”

    那被称为二师兄的男人瞪了谢邑宽大的背部一眼,后者根本没发现。

    谢邑继续声如洪钟,滔滔不绝:“咱们呢,算是你半个救命恩人,因为你受伤的时候不是咱们发现的,而且咱们也只是帮可爱徒弟的忙,所以是半个。本来是想把你送回去的,不过你好像得罪了不少人,台上底下都有人在找你,为免意外,刚好咱们要回扬州一趟,所以乾脆就带你一起来了。事情就是这样子,不用谢我了。”语毕还哈哈一笑。

    内容没听清多少,管心佑只觉他说话极吵极累赘,想要由床上起身,却发现自己四肢软弱无力,不听使唤。

    “你伤没好,还是别乱动。”二师兄探出脸来,好心提醒著。

    谢邑有意无意地挤进二师兄和管心佑之间,很有痕迹的蓄意用庞大身躯遮住自个儿二师兄。

    “对对,你伤没好,还是躺著别动吧!你姓管嘛,就是京城里那个很富贵很富贵的管府公子?其实我压根儿没听过啦,都是二师兄告诉我的,哈哈!难怪你虽然只是跌到溪沟里面,居然会这么半死不活。”要是他,破些皮,流个血,不过意思而已。谢邑丝毫没有察觉自己无意中表示出真心,字句却显得很贬视,继续愉快地道:“徒弟可是找了你一天一夜,又不眠不休地照顾你,很辛苦的,你好不容易才醒,不要又起来摔伤自己啊!那徒弟做的全都白费了对了,说到徒弟就觉得有点饿,徒弟呢?跑哪去了?徒弟!对了,我告诉你啊,徒弟的厨艺实在好啊,我已经很久没有吃过这么像样的食物了”

    “你是在嫌我弄的伙食难吃了?”二师兄在他背后冷冷地插口。

    谢邑一跳,是真的从原地跳起来。急忙转过身解释道:“不不,怎会呢?只是我不敢麻烦二师兄你而已。若不是我上回打烂了人家饭馆,结果东家说什么也不让我再进门,二师兄你也不必那么辛劳啊。”他突然有些扭捏,粗厚的嘴唇不自觉稍微噘起,看来十分诡异。“咱们从小一起长到大,你有多笨手笨脚我又不是不明白的,我记得你小时不过想切个梨给我吃,最后切完却只剩核儿。再怎么说,你一年也不过才来看我一次,我怕你走都来不及了,哪敢嫌你啊”二师兄面无表情,瞪著地板半晌。随即隐隐咬牙道:“你走开!”很无情地把大块头推开,他看也下看谢邑,直接对管心佑说:“你昏了几天,一定是想吃些东西了,我去唤结福进来。”不若谢邑的多话,他简短地交代,随即走出房门。

    “啊!我也要去找徒弟!二师兄,我知晓你脸皮很薄很薄,但个性其实非常多愁善感,但你也不要每次都自己偷偷生怒不睬我,等等我啦。”谢邑哇啦哇啦地跟著追去。

    人声远去,恢复一室寂静。

    一阵风从没有关的门吹进,拂上管心佑的面颊。他因为凉意而轻颤了颤,这才有真正清醒的感受。

    望着白纱的床幔飘扬展动,他缓缓闭上疲累的双目,拼凑著刚才那两个男人的谈话。

    他被人救了,现下在扬州,帮徒弟的忙谁是徒弟?

    对了,他们还提到结一顺

    结福?

    他猛地顿住,就感觉有人走近。

    结福端著木盘子,轻巧地放于桌面,里头只有一碗久未进食者适合入口的清粥。用大骨熬的粥香味四溢,若非她已经煮好几锅饭菜放在小厅里,师父怕又要来抢了吧。

    她站定在床前,迟疑一会儿,才伸手将幔纱拨开。

    “咦?”她看着双眼合闭的管心佑。自语低喃道:“师父明明说少爷醒了啊”又昏睡过去了吗?算了,没醒也好。她反而松口气,将纱帐束好在床柱旁边,半弯下身。

    将掌心递贴于他的额上,她露出几日以来难得的笑容。

    “幸好退热了。”大夫说烧三日以上就危险了,没有变成那样真好。

    她欲收回手,却突然教本来应该是在安眠的管心佑一把拉住。

    “呃!”她踉脍半步,跌坐在床旁,撞到肘部。

    轻轻抽口气,她下意识地抬眼,就对上他那双境况狼狈却不减傲气的眸瞳。

    “是你”他乾哑喘语,不可置信?刚才那一扯,已经是用了他所有的气力。“为什么你你为什么”完全没有头绪,不知从何问起。

    他能够认得出来,她说话的嗓音独特,明明年岁不幼,却如孩童般稚嫩。所以在他昏迷之时,是她在说话?是她在旁边?不是梦?

    “少爷,”她对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心慌,但也很快平复。“您醒了就好。空腹许久,一定不好受,先吃些东西吧,好不好?”

    忍住肘边疼痛,她站直身,从一边的屉层中拿出薄被,放于床头垫好,道:“我扶您。”

    避心佑虽不愿意,但却著实没有能力自己坐起。让她揽著自己的肩膀,鬓边几缯发丝在他颈边滑动,她不像闺秀或者千金,几乎没有什么香气,甚至额旁有著细汗和油烟味

    在他些许出神当下,结福已经让他倚著软被坐靠安好。

    拿过热碗,她放进羹匙稍微翻拌,像是在犹豫什么,垂著脸片刻,她舀起一口的份量轻轻吹凉,然后神情犹似对他失礼般,举臂将那口粥送到管心佑眼前。

    “少爷,这粥没有府里厨子煮的好,材料也很平常但是,希望您可以忍耐将就点。”她轻声说道。

    避心佑是如何挑剔食物的,她不会不清楚。

    他恼极,异常不悦,有一瞬间的抗拒。不只是由于那贫穷人的吃食,更是因为他竟需要结福亲手来喂!但是他全身无力却是事实,若他想要尽快恢复这种废人的状态,逞气愤怒打翻这碗粥绝对不是个好主意。

    深深呼息几次,他瞪视著那泛有肉香的淡粥,张口吃下。

    她似乎因而放松紧绷的肩膀,因为低著脸,所以他看不到她的表情。

    很快地再舀一匙粥,房间里除了两人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就只剩下羹匙刮碗的细响。待瓷碗见底,结福随即起身收拾,那举动太过迅速,看来就彷佛一点也不想和他独处。

    那碗粥虽无法令他生龙活虎,但至少有了说话和思考的余力。

    “你什么也没解释就想走吗?”面对她,他似乎不曾有过好口气。

    “少爷想知道什么?”她背对著他轻道。

    他皱眉。“那个姓谢的,是你的师父?”

    “是。”

    “学什么的?”

    “学学武的。”她小声道。头更低了,让他见著黝黑的后颈。

    学武?这个回答让他甚是诧异。

    只要下人做好份内之事,他不屑也不想理会他们的私事。不过她一个姑娘学武?

    “真的是学武?”而不是其他?他冷淡斜瞥。

    他怀疑的问句其实是一种明显的不信任,毕竟男女授受不亲,如果非关师徒的话,那么隐藏的关系很可能无法见人。

    结福瞅著木盘里的空碗,模糊一笑。“真的是学武。”

    “那”是你救了我吗?这句话卡在喉中,他巴不得忽略。

    对于她救命的恩惠,在他心里,比起感激道谢的表示,他更有种居然是被她给援救之感。

    自己性命未绝,他庆幸:但让个奴才对他施恩,他还要考虑接受,却已经被迫接受。

    包何况,她还对他有不该存在的感情他不想和她有所牵扯。

    “等回去以后,我会给你重金酬谢。”

    他不是把她看得很市侩,就是摆明不想承担其它多余的东西。

    她只是沉默著,随后端起木盘往房门走。“少爷,您休息吧,晚点,结福煎藥拿来给您暍。”

    她没有回头,但是语调细细柔柔的。

    避心佑睇著她的背影直至消失,意外地又想起在他神智不清的那段时间。

    醒醒睡睡交错之间,她总是在他耳边轻喃安抚。

    那么温柔,那么悦耳,那么样地令人安心

    他倏地蹙眉,赶走那些断续的片段,体力不够,干脆躺将下来。

    忽然,他看到里头的枕边有翠绿的光闪。

    他伸手拿起,是自己随身的那枚玉佩。记得,自己跌落溪沟之时,身上沾满烂泥,玉佩或许早在之前掉落他处。

    那么

    翠玉剔透玲珑,他眯眼,将之收在怀中,没有再想下去。

    这里也是一个武馆。

    听谢邑说,他下扬州就是来自己的分馆巡察。所以,晨曦和午后,总会听见一群人练功吆暍,不过管心佑处在的房间偏远,那喧闹如虫鸣,也不是那么吵人。

    一早醒来,早膳就已经用小几摆于床边。

    他疑惑怎么没有湿巾净脸,不过因为腹部饥饿,就先食用起来。

    虽然他不喜这些粗劣的食材,但味道倒是还可以接受。

    待他吃饱,静坐一会儿,没见半个人。身体似乎有些发痒,十指指尖塞满黑色污泥,抬袖一闻更是有著酸馊恶臭,他身上所穿衣服,虽然并非原本跌入溪沟那件,但他也好几日没有沐浴过了。

    尊贵如他,当然喜欢清洁。

    想弄些水来,擦擦脸也好。张口便想唤人,这里不是管府,也非客栈。

    结福呢?

    他干脆要下床,左脚才碰地就疼痛难耐,他忍不住坐倒在一旁。

    醒来第二天,他看到自己左脚踝包著层层布条,那隐约的热痛也让他明白自己脚上的确有伤。

    应该是当时摔伤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痊愈,无法行动自如实在令他焦躁。

    “少爷。”结福在门边轻唤,手里捧著水盆和乾净的衣物走进来。

    “你去哪里了?”他不高兴地问。以前他每次睡醒,她都一定随侍在旁,

    他倒是不在乎自己早就已经因为私心缘由将她撤换,毕竟她卖身入管府,而他,是她的主子。

    看他有精神,虽然是在生恼,她还是淡淡地一笑。

    “结福拿热水来了。”没有太多解释,她将他吃完的碗碟拿开,水盆放落小几。“少爷的伤未愈,尚且无法洗浴,先忍耐一点,用热水擦擦身吧。结福也准备好替换衣裳了。”她总是很能察觉他的需要。

    避心佑拿起那几件像是“抹布”的东西。

    “没有好一点的布料吗?”不客气地表达嫌弃,深感不悦。“你可以跟姓谢的讲,我回去必定会付给他许多银两,拿些好吃好穿的来!”他出乎绝不吝啬!

    “请少爷委屈。”她没有多说什么。

    想他行动不便,她拉过一旁屏风遮掩,让他不必走动也能擦身换衣。

    简陋的一切让他微怒,但闻到自己身上散发的污臭,他瞪著水盆布巾和床边的乾净衣物,好半晌才动作起来。

    里头传来水声,结福放下心,在屏风外接著他脱下的脏衣,垂首望见自己双手红肿有著脱皮,她轻轻地搓揉两下,旋即合掌握拳,忽视握住的微痛。

    “结福,你有没有探听京城的消息?”像他失踪、生死未卜这么大的事情,府里头不会没有反应。他抹脸,白净的帕布竟是一大块黑污。

    难道自己一直都是如此蓬头垢面的模样?他厌恶地皱紧眉头。

    “还没有。”屏风那头传来她的应答。

    “你是怎么办事的?我既然发生这样的意外,当然是要先捎信息回府里告知。”让大家以为他死了怎么可以?还有,带他来扬州也是个差劲主意,不管怎么说,还是府里比较有办法可想。“我等会儿就修书一封,你马上让人寄回京城。”

    “结福知道了。”依然简洁。

    “还有,文家那里的情况别忘了。”若是此次恩怨真与官府有关,那么身处官场的文大人那方也得尽早处理。他可不想和文若琼的婚事出了岔子。

    结福瞅著自己的鞋尖,闭了闭眼,轻声道:“是。”

    “可以了。”管心佑敲敲屏风,表示自己已经擦身结束。

    结福移开遮蔽,见他坐在床沿,一头如瀑黑发湿淋淋的披在肩处,衣带散乱,下摆拖地。

    她立即拿布上前,俐落地拭乾他的发。他的伤没好,可别又染病。

    将长袍拉直整齐,腰处的长带系好,一切都打理得当。才走到他背后,道:“少爷,结福替您梳头。”

    避心佑没有意见,一如她当他丫鬟时的伺候。

    结福从怀中拿出一把木梳,望着他黑墨光亮的青丝,怔了一怔。

    缓慢地用梳齿分开他的发,握著木梳的手有著轻微的颤抖。她以为自己不再有机会替他梳头了

    不过,她也深知此次机缘可能不会拥有多久的反覆耐心地梳直黑发,她几乎用尽所有专注,巧手将之束起。

    没有花稍,只是简单的整理,便还他原本俊美容貌。

    “少爷,您等我一下。”她将脏衣脏布放在盆里一同拿走,再回来时,盆子里换上新的温水。“您的脚伤需要换藥了。”从旁边取出一个小木箱,里面放著几个瓷瓶和膏藥。

    蹲在他跟前,她低头解开他腿上的旧布条。额前发梢微乱,她没注意地伸手勾在耳后,心思全部放在他的腿伤。

    她不管做什么都是很安静的。管心佑睇著她半敛的眼睫,不觉开口问道:“你什么时候开始学武的?”

    “数月之前而已。”她将旧的膏藥拿下,然后把布巾沾湿,细心地清洗著他的脚踝。

    看不出有什么伤口,只是肿大得很厉害。他皱皱眉,不过认为大概只要消肿就没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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