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sp; 他没接口,连眉也没挑,但她只看他一眼就没气了,乖乖蹭到乾草堆上坐下。
好可怕!这一定就是什么“不怒而威”了,她不知打哪儿听来的。
她若占了唯一的睡铺,师父难道还得再打坐一夜?
看着师父无声坐下,身形悠然,没有特意作姿打坐,缓缓闭眼,就不再动了。
好像连呼息也没有呢
她跟着闭上眼,本想依样画葫芦,没察觉自己身子慢慢歪倒,成了蜷起的一只小狈。
列忌觞缓缓再睁开眼,凝望那打着呼的小嘴。
“该顶的,我没有痹篇,你不必马上跟来修诫我吧?”
列忌觞的声音低而沉,似不愿吵醒对面睡死的小人儿。其实她真是睡得魂都没了,打雷也霹不醒的。
他会这样顾虑,根本是多余,很像是碰上她以后,他的所作所为。
徐徐踱到他眼前的,正是幽界之主。
“你是修诫得了的人吗?”愉悦清亮的声音接口。“三百年前,你本可去接明界的第二高位,却是我行我素,没事就悖上几条天戒。明界那个老头子气不过,把你丢到我这儿来,满心以为你会气短不平,赶紧补修个几年就跑回去,谁知你硬是悠悠哉哉地待了下来,把他给气掉了好几百年的修行。”
“是你说的,明界幽界,又有何不同?”
被调侃的人没什么感觉,连说话声都懒洋洋的。
“是没什么不同,那老头子打的主意跟我大同小异。”
“您大老专程跑来,应该还有更重要的事吧?”
有礼到了极致,可以让人头皮发痒。
“你自己心里明白。”
幽界之主终于正经起来,口气转为严肃。
“不错。那又如何?”
“你可以一肩帮她扛下来,但无法永远瞒着她。这个小娃儿什么没有,就是那颗悲悯之心强得吓人,你说要看她的心,难道真要看她罪疚难过?”
“只对我一人罪疚,总比对上百人罪疚来得好。”
“你确定?”幽主的语气轻缓下来。“愈是亲近,愈是相知,就愈是在乎。当满心投入后,难忍丝毫伤害,这就是凡人的弱点。”
“那是凡人。”
“仍然事不关己吗?你是在自欺欺人。若真置身事外,你连手指也不必提一根,跟在她后面收被她劫害之命就得了。”
列忌觞没有回答,终于将眼光从她身上移开。
好一晌。“你是在担心我了?”
“说你毕竟有心,这心还真冷哪!”权威无比的声音又苦哈哈起来。“我好歹纵容了你这些年,我的爱才之心,这下全付诸东海了!”
“是我的身子,我的修度,你别有用心,不是我的事。”
“你对她的用心,却是我的事。”幽主提醒。
“不到我修度顶尽,不是你的事。”
幽主摇头。
“我不会让你走到那一步。”
列忌觞不再开口,深沉的眼眸,回到那魂游梦中的小身子。
为她顶尽自己的修度?
他并不知自己竟会如此回答,幽主没有惊得立即把他押回幽界之下,封住他的修围,想想才是不可思议。
他并没有如此打算。当时她求他取命相抵,他若要保她一命,只有让她虚悬明幽之际,承受所有命绝之人的疼痛。
他也许为她开例,却未违悖幽界之法。
命即身,身即皮肉。魂魄被留下之时,皮肉也滞留于将死之际。她只要一日有呼息,即有一日的疼痛,甚而失去隔绝之力,连周遭将死之人的痛楚,一并收了。
这是代价,捡了一命,也没得便宜。天理自是公道,就看她受不受得了了。
她那一丁点身子,不比他千年之身,即使疼痛再剧,他也可以不当一回事。
所以,稍微吸收了一点,这算得了什么?
因为他没有心、没有感觉,身子的疼痛,可以排在思绪之外。修持不正是如此?心不在念,念不在心。
修了千年,却不知究竟有何意义。他不在乎,只是用来打发无止无境的岁月。
这就是了,修度于他,不痛不痒,顶她几日又何妨?
几日,至多几月,他可没有想远了。幽明两界之主,总是千百年地算计未来,他过一日是一日,一日的聊胜于无。
是幽主自己想远了,说得如同他为她牺牲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
他缓缓闭上眼,将一丝微乎其微的疑惑,一挥而去。
正月初一,再怎么冷,街头巷尾仍满溢过年的喜气,进城去采购食物的余儿,跟在师父后探头探脑地四处望。
不能怪她一副怕见人的模样,她是真的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见得了人啊或者该说,是人见不见得了她?
和师父在林野破庙中待了几日,正开始习惯照顾师父的日子,食物没了,本想采些果子、拔些野菜充数,师父却忽然说要进城去买,着实把她吓了一大跳,足足有半刻钟说不出话来。
和师父天天去终人命,有时一天要进大城数次,大江南北高来高去的,总是烟雾弥漫;即使是大白天,也常突然天昏地暗,奇的是除了命将尽之人外,似乎都无人见得着他俩。
当然,师父是神仙,这些都是师父的神力所致,她除了咋舌以外,不敢大惊小敝。
现下,就这样进城吗?像两个普通人一般?
“你躲在后面做什么?”前头问话传来。
“呃”她应该是没死,但师父不是说,她不在幽界,但也不是在明界?
“是死是活,都没必要躲躲藏藏的吧?”
她一怔是啊!就算变成鬼了,也要抬头挺胸
她这个样子,做鬼都会丢鬼的脸。
她深吸口气,加快脚步和师父并肩而行,头顶还构不着师父的肩头,但她昂着下巴,决心要有配当人家徒弟的那种气势。
身子的疼,是一天比一天减轻了,不知师父是否知晓?
来到一个小城,是最接近破庙的“顺德”城,街上十分热闹,铺子排满两侧,东西都摆到店外来了。
列忌觞在一家菜贩前停下脚步,铺子里的新鲜蔬果,看得余儿双眼发圆。
佑善居待久了,几乎都没看过这样的好东西,顶多是些发硬的馒头、半馊的冷面。这几天她帮师父打理,沾了福跟着吃好菜,简直受宠若惊。
这些师父真的买得起?
只见列忌觞指指又点点,菜贩子愈包愈大包,余儿蹭到师父身边,小声问:“师父,您有银两吗?”
懊不会用什么神力,卷了东西就飞上云端,给人家跑人吧?
列忌觞别了她一眼。
“你那颗小脑袋,还真会异想天开。”
菜果包好了,余儿奋力扛起来,看到师父探入腰间,拿出的竟是花花的银两,她眼珠子差些掉下来。
那是真的银两?会不会等他们一离开就化成烟雾?
身边传来叹息声,她吐吐舌,准备挨骂。
师父真会读心术哪,人家想些什么都知道,怪可怕的。
“祝两位新年好!”收了银两的店家笑容满面地送客。
“师父”余儿大起胆子为自己辩解,偷看了师父一眼:“不能怪余儿好奇,您既不工作、也没家产,怎会有银两呢?”
“你当我生来就这么大个儿,没父没母、没有活过,投了胎就直直掉进幽界?”
师父真的、真的很喜欢以问答问,而且老是能轻而易举让人觉得问了天下第一笨问题。
“原来师父以前是大富人家出生啊!”余儿推想道。
“我原是行医之人,受惠者往往倾囊相报,尤其是皇室贵族人等。”
又猜错了!没关系,她本来就笨嘛。原来师父从前是神医?
“那您原是救人为天职,怎么现在变成变成”
又问了不该问的问题,自动把下半个问题吞了回去。
“怎么?你不觉得这很合理?正因救过了一堆不该救之人,所以幽界要我补偿一下,从此专收人命?”
余儿咽了口气,不该救之人师父不会是在指她吧?
“但这一点都不合理啊!救人是积德,上天应该酬劳师父,让师父成仙,而且是那种不必工作、要什么有什么的仙!”
列忌觞脸上有了似笑非笑的表情。她说的倒很近事实,只不过其中诡谲,一言难尽,更不是凡人可以了解的。
“你所谓的仙,就是天天无所事事,要什么就作法变来?”
“呃当然不是”她想了想。“既然生死有命,那么就下去救命,但还是可以阻止坏人行恶、救济穷人,或降些甘霖来止旱”
“你若成了仙,一定会很忙。”
她是不是被师父取笑了?偷看了师父一眼,那副清容一成不变。
师父语带嘲讽是常有的事,但通常是教训的意味多,这回怎么像是笑意多于责备?
“师父若这么有钱,为什么还要待在破庙里?”问了才忽然想起:“对了!师父,您该买张床,不要老是坐在地上打盹儿,徒儿我可是”
“可是如何?”
本要说“可是内疚得睡不安稳”但她明明都睡死了!真丢脸。
而要硬让床位,她又不敢,就怕惹师父不高兴。
“你老睡乾草堆,是不妥当。”
师父居然点头道,转个方向要去买床了。
哎呀!怎地变成要买床给她?她是说他该为自个儿买的啊!
“不用了!不用了!”连声地推拒,赶在行云流水的师父身后唤道:“徒儿我不需要啊!”前头的人当作没听到,脚步倒是缓了些,待她赶上,手上的菜包也被拎走了。
热闹的街道上,无人注意到这一高一矮的古怪人物,男的黑袍黑鞋,虽无华衣,威气自发,一眼就知不是寻常匹夫;而女的若说是随身小仆,倒更像是在后面追着要钱的小乞儿。
是古怪,非常古怪。也难怪幽主虽然不愿硬插手,还是难掩疑虑。
说是不插手,不过是给列忌觞一些时间而已。
放眼幽界之中,难找如列忌觞那样的人才,能仙能灵,视天理为无物,却又自有分寸。
明界那老不修看中列忌觞,正是因为他无心无情,因而无私。
这样放任他去求心身为幽主,是否反砸了自己的脚?
街角暗处,幽主望着两人背影,忖度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