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树,相伴十年,彼此见证了成长。一小时,树倒叶落,只剩一截树桩留在我记忆的伤痛里。像一场恋爱,亲亲我我谈了十年,分手只是一个转身的时间。
星期六,院子里的香樟树叫工人给锯了,只留下一个光秃秃的树桩,像座墓碑,祭奠着曾经的生命。也许早该为这棵树搬家了,只是一直不舍、不忍。渐渐地树根深入围墙,渗透到地下的化粪池,不得不一锯了之。否则“围墙早晚会倒塌,化粪池也会渗漏。”邻居这话说过不知多少次了。为了这棵树,我纠结了很久,甚至当邻居道起他的担忧时,我还强词夺理、据理力争。但是树还是不得不锯了,因为两家合砌的围墙已经出现了几道大大的裂缝,裂缝狰狞,触目,像一道伤痕雕刻在岁月的深处,未及触碰,便满目疮痍。
那么高大的一棵香樟树!日益粗壮的树干,有篮球的横切面那么粗,高度早已超过家里的三层楼房。树冠荫盖着两个小院,四季的阳光从叶缝中筛落一地的斑驳,常青的绿叶还有掩映其间清脆鸟鸣,让隐居城市一角的小院四季生机盎然。在一阵铁锯的粗糙低吼过后,轰然一声,这个曾经坚毅的身影(连同二楼的不锈钢晾衣架)匍匐倒地,枝折叶落,香气四溢。不消半小时,大树被迅速肢解,装上了院外的一辆卡车,突突地拉走了。和香樟树一起被锯倒、拉走的还有长在香樟树边的一棵枇杷树和一棵石榴树,枇杷树上挂着一串串青涩的琵琶果,有的果子上还残留着干枯的褐色的枇杷花。石榴树上才冒出芝麻粒大的紫红色的小芽。卡车走了,载走了一个小时前还鲜活美丽的树的枝干。院子里落满了叶子,零落单飞散,萧瑟寂寥。树锯了,院子里一下子清爽、亮堂了许多,可我的心里有种空落弥漫开来,一丝丝的痛夹杂其间,揉成难以名状的哀伤。
十一年前,我家的楼房建成,小小的院落里僻了一个小花圃,房子是两家合建的,合一堵墙,两个院子都用矮墙铁栅栏围着。院子间的矮墙下,各家都有一个小花圃。邻居家的花圃比我家的大,里面种了些葱蒜,秋天里有几株野菊花。我的花圃里没有刻意种什么,却自己冒出三棵树来。最早是一棵香樟树,许是鸟儿的粪便将种子带来的,起初只是一棵小小的绿苗,怯生生地长在花圃中,孤单而弱小。后来,儿子把吃过得石榴、枇杷的籽儿随手扔在花圃里,花圃里边长出一棵石榴树,一株枇杷树。我以为,世间万物的相逢都是机缘,在这个喧嚣的小镇,我的小院独守一方宁静,我与三棵树相逢、结缘了。我是相当喜欢花草树木的,不知它们是否能从我日日的目光抚摸中感受到这份情意。不肖几年,石榴开花了,枇杷结果了,而香樟树更是长势惊人。其实,从来没有精心地为它们施过一次肥,只是偶尔浇浇水,一切顺其自然,从其天性。而我最愿做的就是年年岁岁的陪伴,或者说是彼此的相伴。
喜欢春夏之际的石榴树。有一年,石榴花开得特别繁茂,红艳艳的花儿映得满院喜气洋洋。有的花刚刚开放,像羞涩的小姑娘颔首低眉;有的花全开了,像迎风的小喇叭尽情吹奏;有的还是花骨朵儿,像微型的红灯笼摇曳生辉。一树的石榴花开了一茬又一茬,夏花开过,树上便挂满了绿色的小石榴,精致而可爱。入秋时节,石榴树生了“洋辣子”(一种长着刺毛的绿色虫子,皮肤碰到刺毛会火辣辣的疼),待到树叶落光,母亲用锯子把石榴树锯了。可是年年春天,石榴树的根部依旧长出一圈圈柔嫩的枝叶来。
喜欢秋冬时节的枇杷树。入秋以后,石榴树掉光了叶子,枇杷树依旧青翠。寒风萧瑟,百花凋零,枇杷树上渐次开出一串串白花来,那些花儿用绽放的姿态告诉我美丽是一种坚毅、傲然。那些飘雪的日子,枇杷花开得更艳,我曾被枇杷花聚寒而生所感动,特地撰文那些花儿,以记录心中的感慨。
喜欢香樟树的四季常青。它总是郁郁苍苍、蓬蓬勃勃,呈现无比旺盛的生命力。一棵及其寻常的树,在小院巴掌大的花坛里撑起一片生命的绿荫。每天在鸟鸣中醒来,呼吸生命的芳香,那种感觉煞是美妙。清晨站在阳台上,看鸟雀扑棱棱飞到对面的屋顶,享受片刻的安宁,也曾撰文驻足春晓,描摹我和香樟树还有鸟雀们共处的时光;傍晚,借着夕阳的余光找寻鸟雀栖息的身影,常常有为鸟儿挂个木屋的冲动,终是没有挂上,但我知道鸟儿们在这棵樟树上生活得自由自在,从每天清晨,院子里数量不菲的鸟粪,就可以判断它们的数量和生活状态。
因为鸟粪,因为围墙上的裂缝,因为化粪池的担忧,还有被树枝撑弯的电线,邻居一次次要求把树挖掉,我一次次辩解、拖延,直到围墙上的裂缝变成缺口,我不得不请人把树都锯了。城市之大,竟没有一棵树的容身之地。习惯了绿意葱茏的日子,习惯了在眼睛被电脑迷糊的时候看看满树的绿色,习惯了被鸟雀唤醒的每个清晨,如今树没了,不知那些鸟雀飞到何处去安家?与树结缘,依然有缘尽的时刻,好些天了,这份缘尽的痛还在心底阵阵袭来。我后悔,竟然没有给这些树拍过一张照片,只能用文字记录我的追思与不舍了。
与树告别,原来也不是轻而易举的。人与万物都有缘,缘来无意,缘去依依,不知树是否也有来世,可以与我重续前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