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在演出之后,他们正在吃晚饭,诺艾丽对他说:“菲力普,我想当演员。”
他摇了摇头。“诺艾丽,你确实美极了。我这一生中不知接触过多少女演员,但你和她们不一样。我要你保持目前的样儿。我可不愿意你除了我之外还有别的男人。”他拍了拍她的手背。“你要的一切我不是都给你了吗?”
“是给了,菲力普。”诺艾丽回答道。
这一晚以后接着的星期天,是诺艾丽的生日,菲力普为她在麦克辛餐厅举行了晚餐会。他租用了楼上的专用大厅,室内用红色的长毛丝绒和暗褐色的嵌板装饰得富丽堂皇。诺艾丽和他一起拟定了客人名单,其中有一个名字是她没有让他知道而自作主张地加上去的。四十位客人出席了宴会。他们为诺艾丽的生日干杯,还赠送了昂贵的礼品。晚餐结束后,索雷尔站了起来。他喝了不少白兰地酒和香槟酒,所以有点儿摇摇晃晃,说话也有些含糊不清。
“朋友们,”他说“刚才,我们都为世界上最美丽的姑娘干过杯了,还赠送了美好的生日礼品。然而我还有一件礼物要送给她,这礼物将会使你们大吃一惊。”索雷尔低头看了看诺艾丽,不禁笑容满面,然后又转向大家。“诺艾丽和我就要结婚了。”
餐厅里响起了赞许的欢呼声,客人们连忙走过来,拍拍索雷尔的肩膀,并向未来的新娘表示祝福。诺艾丽坐在那儿,抬头对着客人们莞尔而笑,低声地表示感谢。有一个客人没有站起来。他坐在房间另一头的一张桌子旁,叼着一根很长的烟嘴抽烟,讥讽地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事。诺艾丽意识到在晚餐的过程中他一直在观察她。这个人高高的个儿,挺瘦削,脸上带着专注的神情,仿佛在沉思。周围发生的一切似乎都使他感到很有兴趣。与其说他是晚餐会的客人,还不如说他是个旁观者。
诺艾丽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嫣然一笑。
阿尔曼戈蒂埃是法国最杰出的导演之一,负责由某一剧团定期换演剧目的法兰西剧院。他导演的戏剧深受公众的赞誉。有戈蒂埃当导演,一部戏剧或电影就稳操胜券了。他有特别善于导演女演员的名声,培养了五六个重要的明星。
索雷尔在诺艾丽身边,正在和她谈话。“亲爱的,你感到意外吗?”他问。
“菲力普,我感到意外。”她说。“我想我们立刻就结婚,在我的别墅里举行婚礼。”
从他的肩膀后面,诺艾丽可以看见阿尔曼戈蒂埃正在注视着她,脸上带着他那种高深莫测的笑容。几个朋友走来把索雷尔叫开了。当诺艾丽转过身来时,她发现戈蒂埃站在面前。
“祝贺你,”他说,声音里带着嘲笑的味道“你钓了一条大鱼。”
“是吗?”
“你找到了索雷尔,收获不小啊。”
“对别人来说可能是这样,”诺艾丽冷淡地说。
戈蒂埃惊奇地看着她。“你是不是想告诉我你并不感兴趣?”
“我没有什么事要告诉你。”
“祝你走运。”他转身就走。
“戈蒂埃先生”
他站住了。
“今天晚上我能见见你吗?”诺艾丽平静地说。“我想单独和你谈谈。”
阿尔曼戈蒂埃把她端详了一会儿,然后耸了耸肩膀。“如果你愿意。”
“我上你那儿去。这样好吗?”
“好,当然好。地址是——”
“我知道地址。十二点钟?”
“十二点。”
阿尔曼戈蒂埃住在一幢豪华的旧公寓大楼里,大楼坐落在玛勃街。守门人把诺艾丽引进门厅,开电梯的人又把她送到四楼,并把戈蒂埃的套间指给她。诺艾丽按了铃。过了一会儿,戈蒂埃把门打开了。他穿着印花的睡衣。
“请进。”他说。
诺艾丽走进他的套间。虽然她的眼光并不老练,但是她感到房间里的摆设很雅致,很有趣味,那些艺术品十分珍贵。
“对不起,我没穿好衣服,”戈蒂埃抱歉地说,我一直在打电话。”
诺艾丽盯着他的眼睛。“你用不着穿衣服。”她走到长沙发跟前坐下。
戈蒂埃不禁笑了:“佩琪小姐,我也有这种感觉。不过我有点好奇,为什么选中我?你已经和一个富有的名人订了婚。我可以断定,如果你是想寻求欢乐的话,你可以找到比我更有吸引力的人,而且也肯定比我更有钱、更年轻。你到底要从我这儿得到什么?”
“我要你教我演戏。”诺艾丽说。
阿尔曼戈蒂埃把她打量了一番,然后叹了口气。“你使我失望。我所期待的是要有独到之处的人。”
“你的工作就是和演员打交道。”
“和演员,但不是业余演员。你演过戏吗?”
“没有,但是你会教我的。”她把帽子和手套脱下来。“卧室在哪儿?”她问。
戈蒂埃犹豫了一下。他一生中结识的漂亮女人太多了,有的女人是为了进入戏剧界,有的想扮演重要的角色,有的要在新剧目中当主角,还有的希望得到一间更大的化妆室。她们都使他感到厌恶。他知道如果和女人有所纠葛的话,那他可真是个大傻瓜。现在有一个美丽的姑娘送上门来了。
“在那儿。”他指着一扇门说。
他看着她朝卧室走去。他心想如果索雷尔知道他未来的新娘在这儿过夜的话,不知他会作何感想。
戈蒂埃原准备和诺艾丽睡上一夜就把她打发走,现在他边吃早餐边端详着诺艾丽,心里盘算着如何把她吸引到身边,使她成为自己的情妇,直至自己厌倦了才放手,同时又不鼓励她当演员。他知道,他得展示一下某种诱饵。他小心地进行了试探。
“你打算和菲力普索雷尔结婚?”他问道。
“当然不喽。”诺艾丽说。“那不是我的意思。”
现在事情快挑明了。“那么你的意思是什么呢?”戈蒂埃问。
“我跟你讲过,”诺艾丽平静地说“我要当演员。”
戈蒂埃把嘴巴抿成新月形,以拖延时间。
“当然。”他说。然后他进一步说:“好的戏剧老师多得很,我可以送你去学习,诺艾丽。他们会”
“不!”诺艾丽热情地注视着他,使他心里充满了欢快。她仿佛随时准备赞同他提出的任何建议。可是,戈蒂埃感到她的心像钢一般坚硬。她可以用许多不同的方式来说“不”可以带着愤怒、指责、失望或沮丧来说,但是她用的语气却是那么柔和,而又是那样的肯定。这件事比他预想的难得多。阿尔曼戈蒂埃的脑子里曾闪过这样一个念头:叫她走,对她说他不能为她白白浪费时间。每星期有几十个姑娘来找他,他对她们都是这么说的。但是他昨晚享受到的欢乐太令他难以置信了。一想到这一点他就觉得要是就这样放走她,他真是太傻了,为她做一点小小的让步肯定值得。
“好吧,”戈蒂埃说“我让你学一个剧。你把台词记住以后,念给我听听,看看你有多少才能。然后我们就可以决定下步怎么办。”
“谢谢你,阿尔曼。”她说着,并没有显得洋洋得意,他甚至觉察不到她的语气中有一丝欢快的成分,她只不过是对必然要发生的事表示感谢罢了。戈蒂埃第一次感到一阵疑虑所引起的痛苦。不过那也太可笑了,他毕竟是个和女人打交道的老手。
诺艾丽穿衣服的时候,阿尔曼戈蒂埃走进了书房。书房内四周排满了已经磨旧了的书,这些书他都很熟悉。他向四周看了一下,最后苦笑着从书架上取下了欧里庇得斯的安德洛玛琪1。这是最难演的古典作品之一。他又回到卧室,把剧本交给诺艾丽。
1安德洛玛琪,根据希腊神话,安德洛玛琪是勇士海克托的忠诚的妻子。
“亲爱的,拿去,”他说“你先把这部分背出来,我们再一起来对一遍。”
“谢谢,阿曼德。你不会后悔的。”
戈蒂埃越想越对自己的妙计感到得意。诺艾丽得花一二个星期才能把那部分记住,更可能是,她会来承认她无法把它背下来。这样,他可以对她表示同情,解释说演戏这艺术是多么的难,那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完全不必受到她的雄心的影响了。戈蒂埃和诺艾丽约定晚上一起上餐馆后,她告辞了。
当诺艾丽回到她和索雷尔同居的房间时,她发现他正在等她。他喝得酩酊大醉。
“你这婊子,”他叫嚷道“你一晚上到哪儿去了?”
他不在乎她将说些什么。他知道他马上就会听到她的道歉,他将揍她,然后把她抱上床,原谅她。
但是诺艾丽并没有道歉,她只是说:“菲力普,我和另一个男人在一起。现在我回来收拾东西。”
索雷尔瞠目结舌地看着她,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事。诺艾丽径自走进卧室,开始收拾行李。
“诺艾丽,看在上帝的分上,”他恳求道“别这样!我们相亲相爱我们马上就要结婚了。”
接着,他一会儿争辩,一会儿威胁,一会儿哄骗,唠叨了半个小时。到诺艾丽收拾好东西离开房间时,索雷尔还不明白他怎么会失去她的,因为他不知道事实上他从来也没有真正地占有过她。
阿尔曼戈蒂埃正在导演一部还有两个星期就要上演的新剧,因此,他整天待在剧院里进行排练。通常,当他排剧时,他心里不考虑任何其他的事。他所以有天才的部分原因就在于他能高度地集中精力来进行工作。除了剧院大厅及那些和他一起排练的演员之外,他把一切都抛在脑后。可是,这一天的情形不同了。阿尔曼戈蒂埃这位名导演心里老是想着诺艾丽。演员排完了一场戏后停下来等他发表意见时,戈蒂埃总是突然意识到他根本没有注意他们的排练。
由于戈蒂埃一向喜欢分析问题,他试图找出这个姑娘之所以能对他产生如此影响的原因。诺艾丽很美,可是他也曾经和一些世界上非常美丽的女人睡过觉。她似乎很聪明,但也并非才智过人;她的性格很惹人爱,但也并不复杂。还有一点别的什么,还有一点这位导演抓不住的东西。这时,他想起她说“不”字时的那种柔和的语气,他觉得也许可以从这里顺藤摸瓜,找出原因。她身上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一种决心获得她所需要的一切东西的力量。在她身心内部,还有什么东西尚未被他触及。像以往和诺艾丽接触过的男人一样,阿尔曼戈蒂埃感到:虽然诺艾丽如此深地打动了他,连他自己都不敢承认这一点,但是他根本未能使她动情。这是对他的挑战,他的男子自尊心不容他回避这一挑战。
这一天,戈蒂埃神思恍惚。他以殷切的心情期待着夜晚的到来。他希望诺艾丽将会使他大失所望,这样他就能把她从自己的生活中排除掉。
那天晚上,诺艾丽不再提起那个剧本。戈蒂埃希望诺艾丽已经把这事给忘了,或者无法背出那些台词。早上告辞的时候,她向他保证晚上一定来和他一起吃晚饭。
“你能从索雷尔那儿脱身吗?”戈蒂埃问。
“我已经和他分手了。”诺艾丽简单地说。她把自己的新住址告诉了戈蒂埃。
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我明白了。”
其实他并不明白,一点也不明白。
他们又在一起度过了一夜。诺艾丽似乎对他很感兴趣,他不禁扯起了他多年没有谈论的事情,这些都是他以前从未对别人透露过的私事。诺艾丽没有提到他给她读的那个剧本,戈蒂埃暗自庆幸自己已经干净利索地把这个问题解决了。
第二天晚上,他们吃完晚饭准备就寝,戈蒂埃开始朝卧室走去。
“别忙。”诺艾丽说。
他吃惊地转过身。
“你说过要听我读那个剧本。”
“嗯,当——当然,”戈蒂埃结结巴巴地说“只要你准备好就行。”
“我已经准备好了。”
他摇摇头。“我不是要你读剧本,亲爱的,”他说“我要你把它记熟后背给我听,这样我就能确切地评判一下你当演员的才能如何。”
“我已经背熟了。”诺艾丽说。
他不相信地看着她。在三天内就把她的角色的所有台词都记住了,这是不可能的。
“你愿意听我背台词吗?”她问。
阿尔曼戈蒂埃别无选择。“当然愿意。”他说。他向房间的中央指了指。“那就是舞台。我这儿是观众。”他在一张宽大而舒适的长沙发上坐下。
诺艾丽开始演戏。戈蒂埃感到身上起了鸡皮疙瘩,这是他独特的反应,每当他发现了真正有才能的人时就会发生。并不是因为诺艾丽显得很熟练。她的功夫还差得远哩。她的一举一动都显示出她的幼稚,但是她具有比技巧重要得多的素质:罕见的坦诚以及一种赋予每一句台词新的含意和色彩的天才。
诺艾丽一个人把台词背完以后,戈蒂埃热情地说:“我看你总有一天会成为一位重要的演员,诺艾丽。我确实是这么想的。我要把你送到乔治斯法布那儿去学习,他是全法国最好的戏剧教师。和他待在一起,你会——”
“不。”
他惊讶地看着她。她说“不”时的那种声调,还是那样柔和、肯定而且无可争辩。
“‘不’什么?”戈蒂埃困惑地问。“法布除了最重要的演员外谁也不肯教,只有我跟他说了他才会接收你。”
“我要跟你学戏。”诺艾丽说。
戈蒂埃感到怒火中烧。“我从不辅导演员,”他厉声说。“我不是教师。我给专业演员当导演。当你成了专业演员时,我就当你的导演。”他拼命地抑制着自己,不让他的声音露出他的恼怒。“你明白吗?”
诺艾丽点点头。“阿尔曼,我明白。”
“那很好。”他平静了下来,把诺艾丽抱在怀里,让她热情地吻自己。他现在才知道他的担忧是不必要的。她和其他的女人一样,需要有人来主宰。他和她以后再也不会有麻烦事了。
半夜时,他对她说:“诺艾丽,你真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演员的。我会为你感到骄傲。”
“谢谢你,阿尔曼,”她低声地说。
早上,诺艾丽准备好了早饭,戈蒂埃吃完后到剧院去了。白天他给她打了电话,她没有接。那天晚上他回到家里时,她不在。戈蒂埃等她回来,但始终不见人影。他在床上躺了一夜也没合眼,担心她是不是出了事故。他给诺艾丽的住处打了电话,也没有人接。他拍了电报,但无法投递。排练结束后他到她的住处去,按了铃没人应。
在此以后,连续一个星期,戈蒂埃简直要发狂了。每次排练都被他搞得支离破碎。他对演员大叫大嚷,把他们一个个给气坏了,最后舞台监督只好建议他们停练一天,戈蒂埃同意了。演员们走后,他孤零零地坐在台上,想弄明白他到底怎么了。他对自己说,诺艾丽只不过是又一个普通的女人,一个没什么价值的金发女郎,野心勃勃,只有女售货员的心胸,却想当明星。他用尽心思来贬低她,但是最后还是意识到这是白费力气的。他离不开她。那天晚上,他在巴黎的大街上东游西逛,在一些他不会被人认出来的小酒吧间里喝得烂醉。他试图想出能找到诺艾丽的方法,但都无济于事。除了索雷尔以外,他甚至找不到什么人可以谈她的事,而和索雷尔谈这件事当然是不可能的。
诺艾丽失踪一星期之后,一天早上四点钟光景,阿尔曼戈蒂埃醉醺醺地回到家里。他打开门,走进起居室。室内所有的灯都亮着。诺艾丽蜷缩在一张安乐椅内,身上穿着他的一件睡袍,正在看书。他走进来时,她抬起了头,嫣然一笑。
“你好,阿尔曼。”
戈蒂埃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欣喜万分,一种无限宽慰和快活的感情流遍全身。他说:“我明天就开始教你学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