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之芳却显然不想轻易放过这个问题。
戴世亮想了想,最终还是对齐之芳坦诚地摇了摇头,然后道:“这就叫时过境迁。境迁了呢,时也就过了,这非常残酷。我在香港积累了一些资金,两个表姐又援助我一些钱,所以命运夺走我的年华,也可以说现在正在偿还我,包括把你又送回我身边。”
“送到你身边的不就是我这么个老太太。”齐之芳笑着说道。她的笑容充满了一个真实女人应有的美丽与哀愁。
戴世亮却对齐之芳的话不以为意地说道:“芳子,我自己也是个老头子了。”
齐之芳轻轻地摇了摇头,道:“世亮,你是明白的。男人和女人不一样。有钱的男人和没钱的男人又不一样。”
戴世亮笑容不改地说道:“那我就有多了一项要向你证明的。你对我,还像十七岁的时候一样。”
齐之芳奇怪道:“我有什么好啊?怎么就值得你这么惦记?”
戴世亮玩笑地对齐之芳说道:“也许就因为惦记你的人不算少,所以我也是其中之一!”
齐之芳却因为戴世亮的话,一下子想到因为哀莫大于心死而远走他乡下落不明的肖虎。
一阵凄凉的感觉袭上心头,齐之芳一时间竟全没了再继续跟戴世亮说下去的心情。
齐之芳和戴世亮两人沉默地走出了街心公园,在踱过了几条长街后,一起坐在了一个公共汽车站的长凳子上。
齐之芳此刻已再也克制不住自己心内的疑惑,她到底还是向戴世亮抛出了自己的疑惑道:“世亮,你是在背地里给那个厂长撑腰,出钱让他跟老肖打官司吗?”
“谁告诉你的?”戴世亮微微皱了皱眉。
齐之芳见戴世亮并不正面回答自己,便继续追问道:“你还出钱,帮邓厂长疏通人脉,所以他才赢了老肖,是这么回事儿吗?”
戴世亮不屑辩解地一笑,道:“一定是老肖告诉你的。”
“难道真有这回事儿吗?”齐之芳面露惊讶之情。
戴世亮深深地看了齐之芳一眼,最后却摇了摇头,道:“在老肖那儿,我反正就是恶人了。芳子,你想我能做那种事儿吗?老肖是体制里养出来的人,对我们这种人看不惯,老是闹对立。我跟他说过,两个男子汉嘛,可以公开竞争,最后谁败了,不是他无能,也不是他人品低劣,没必要记私仇。竞争自古有赢有输,输了的楚霸王比赢了的刘邦更英雄气概,两千多年来更受后人讴歌。”
齐之芳看着他,在他眼睛里搜索。戴世亮也平实地直视她,整个人似乎非常坦荡。
戴世亮眼中此时又燃起了齐之芳为之胆怯的深情,他望着齐之芳道:“在青海的时候,我在好几个监狱工厂干过,不断发明、革新,我最后的减刑是因为一项染毛毯的技术革新。释放以后,我不愿意回到这儿来,就留在青海做皮货生意,我熟的皮子是青海出口的皮子里最高等级。那时候我就想,也许我这辈子还有机会,向芳子证明我的才能,假如我运气更好一点儿,我还能建设一份好生活,和你共享。不管你在什么地方,和谁成了家,我都要和你共享。做一个男人,我有时候也觉得自己很傻,不成熟,这么天翻地覆地折腾,就为了向一个女人证明一点儿什么。究竟想证明什么呢?其实我也并不清楚。”
就在齐之芳不知所措的时候,戴世亮的白色皇冠轿车驶了过来。
车停在路边。
戴世亮走上去,把后座的车门拉开,先让齐之芳坐上去,然后他拉出齐之芳的手恋恋不舍地对齐之芳说道:“芳子,我还要跟原来开如梦甜品店的花大姐商量一下餐馆经营上的事儿。那你就先回去吧。”
齐之芳的眼睛里也出现了些许眷恋。
戴世亮在此时忽然动情地说道:“好好的,啊?我明天派车接你,到我那儿去,好吗?”
“我”齐之芳似乎想推托又似乎是想接受。
“唉,上次是我做的饭,这回该你做饭了!”戴世亮把齐之芳的推托及时堵了回去。
齐之芳一笑。她明白眼前的这个男人,就像很多年前他跟自己初次见面时一样让人难以抗拒。
就在齐之芳到家后不久,她的大女儿便哭着跑进了家门。
看着手里只剩下一条单薄毛毯的王方,齐之芳第一个感觉便是外孙赵小天出事了,齐之芳向着王方急问道:“孩子呢?”
王方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怎么了?”齐之芳声音中焦急更甚。
王方泣不成声地哭了起来:“云翔把他——带走了!”
齐之芳闻言不免倒吸一口气,她用双手握住了王方的肩膀,大声对王方叫道:“带哪儿去了?”
“不知道。”王方哭着说完此话,便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封信交给齐之芳。齐之芳拧开床头灯,急切地阅读着。读完以后,齐之芳愣愣地坐在女儿身边半晌,方用颤抖的胳膊搂住了王方瘦弱的肩膀。
齐之芳宛如叹息般地说道:“赵云翔他知道带走了孩子,就带走了你的心、你的魂。你早晚会屈服。”
王方却犹如发誓般地说道:“他错了。我可以跟他在法庭上争夺孩子。反正我不会稀里糊涂地回去,再跟他从头来一遍。噩梦似的,再这样下去,我会没命的。”
齐之芳紧紧地搂住女儿,慢慢地说道:“这我就放心了!我就怕你上他的当。”
“妈,云翔不是坏人,可是为什么”王方想起赵云翔对自己的好与坏,一时不免百感交集。
齐之芳冷静地对女儿说道:“赵云翔,他虽不是坏人,但是个疯人!他得让医生对付他,给他吃药,你犯不着把命搭进去治他的病。你也治不好他!”
王方点了点头,道:“妈,我知道!”
“你可不能再听他的花言巧语了啊?”齐之芳见女儿的心思似乎又有点动摇,连忙又用话给她打了一个预防针。
王方轻轻地摇了摇头,然后道:“不会的!假如我还那么傻,看了这封信就会找他了。”
母女俩相依而坐。
清晨齐之芳端着便盆从里屋出来,轻轻地打开门,走了出去。她还没走到公共厕所门口,便看到儿媳孙燕猛地从自家的门里冲了出来扶着墙一阵阵干呕。
“怀了?”
“嗯,怀了。”
在简单的两句对话之后,齐之芳瞬间便因为儿媳妇怀孕一事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慌乱之中。
也就在几日前,齐之君的前妻小魏忽然跳出来跟齐之芳一家为了齐父、齐母留下来的房子归属权发生了纷争。小魏手持着也不知道她怎么在齐父、齐母生前骗来的所谓遗嘱,口口声声地说齐父、齐母在生前时曾留过话,说在两人死后他两人的房子就归他们的孙子——小魏的儿子——牛牛所有。齐之芳一家对此自是不干,结果争来争去争到了去法院对簿公堂,不想法院却认为这套房子是齐父、齐母单位分给两人的宿舍,齐父、齐母生前并未购买该房子的产权,所以这套房子在两人死后应该归还两人单位所有。齐父、齐母单位的领导听说自己单位忽然平白无故地多了一套可供分配的房子,自是高兴坏了,没两天便带着房管局的人上门,把住在里面的齐之芳大儿子王东一家和小魏一家一股脑儿地赶了出来。
由于王东媳妇孙燕家住房一向特别紧张,王东便只好臊眉耷眼地让母亲齐之芳在家的外屋里拉了一道帘子,就此凑凑合合地带着孙燕在帘子后过起了他们的小日子。
齐之芳怜爱地看着孙燕。
孙燕其实吐不出什么,就是难受,她大口喘息着,站起来,看见婆婆齐之芳,擦了一把嘴巴,然后强笑着说道:“妈,你要当奶奶了。”
“好,好,”齐之芳敷衍着说道“我是过来人,一般都是早晨难熬。”
孙燕却道:“其实在医院检查那天,我真的希望医生检查出来的是胃病,而不是我怀孕。”
齐之芳摇了摇头,对孙燕道:“傻丫头!宁愿得胃病都不要孩子?”
孙燕苦笑一下,不作声了。
“想吃什么?妈给你做。”在经过一番的震惊过后,齐之芳想到又要有一个跟自己血脉相连的小生命在不久后呱呱坠地,内心到底还是非常欢喜的。
“妈您别提吃的,一听我就想吐!”孙燕说完便眼神黯淡地走进了齐之芳家的外屋。
孙燕回屋还没多久,齐之芳便端着一大碗热腾腾的豆腐脑敲开了孙燕屋的门。
孙燕从脸盆架子前面转过脸,撒娇般地说道:“妈,我什么都吃不下!”
齐之芳是过来人,自然知道一个女人在害喜时胃里翻江倒海似的难受,她连哄带骗地对孙燕说道:“孙燕过来,乖,尝两口啊!豆腐脑里我搁了酸菜末儿,可香了!”
“您自个儿吃吧,我不想吃!”
齐之芳伸手把孙燕拉到餐桌旁,小心翼翼地扶她坐下,道:“行,你就尝一口,不好吃就给王东吃,好吗?”
孙燕坐下来拿起勺子,舀起豆腐脑,皱起眉头,不情不愿地往嘴里送。
齐之芳充满期待地看着她。
结果孙燕吃了第一口,竟又迫不及待地去舀第二勺,道:“真的挺好吃的!”
齐之芳在一旁,笑着说道:“我就知道!怀孕都是这样的,说是不想吃,吃开来胃口吓死人!记着啊,从今天起,想吃什么就跟妈说,妈没别的本事,弄吃的在邻居里头都数一数二!再说,我也不是光喂你,我还喂你肚里那小东西呢!”
齐之芳的这番话,听得孙燕不由脸上一阵愁云惨淡。她轻轻地把豆腐脑推到了一边,叹了口气道:“妈,我还是想做人工流产手术——”
“你说什么?”齐之芳刚刚上完夜班的儿子王东,此时刚刚在屋子帘子后面的简易床上睡下,一听孙燕此话当即噌地一下不管不顾地穿着短裤跳了出来。
“我问你刚才说什么屁话!”王东凶巴巴地一步步向自己逼来,孙燕被吓得瞪大了自己的眼睛。
齐之芳用身体横在王东和孙燕两人之间试图拿出做家长的威严:“唉,王东,不许说粗话!”
躲在齐之芳背后的孙燕委屈地道:“妈,他就是这么个糙人”
王东指着孙燕对母亲道:“她昨天夜里就跟我说了一通浑话,说孩子怎么这么碍她的事儿!我好不容易把她劝好了,今天又来了!”
“你说,你说,你还说——”孙燕听丈夫在人前竟然这样斥责自己,当时也不干了,她哀哀惨惨地说道:“我一宿都没睡,就是想着孩子生下来怎么办!帘子能隔得住孩子的哭声吗?小天在里屋哭,我这儿都睡不着!以后小天一哭,吵醒小的,小的也哭,大的就更停不下来了,咱们还活不活了?”
王东却道:“你想的是你自己!想着你还活不活了,我们都能活,就你活不了,你是金枝玉叶,千金小姐!”
齐之芳见两人越说越僵,怕孙燕一急之下动了胎气,忙伸手推了王东一把,道:“王东!你再说我可跟你急了啊!”王东见母亲已经要发火了,只得努力地强压着心里的邪火,尽量心平气和地说道:“孙燕,我也知道本来我们是不打算近期要孩子,可是孩子已经来了,你要杀了他,我就不能让你杀!再说了,谁都养得了孩子,要饭的都能把孩子拉扯大,为什么我们就不能?我吃糠咽菜,拉棍要饭也要把孩子拉扯大!”
孙燕却道:“王东,你这完全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咱俩凭什么要把他拉扯大?凭什么要让他吃糠咽菜?你吃糠咽菜就有权利让孩子跟你吃?你没有权利!自己过得跟牲口似的,就没有资格养孩子!”
王东怒道:“怎么过得跟牲口似的了?”
孙燕冷笑:“就比牲口多一层帘子!牲口配种不需要拉帘子!”
王东冷嘲道:“你刚才还嫌我糙呢?你听听你自己在说什么!”
孙燕头一甩,道:“反正我绝对不要这孩子。”
“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
孙燕的话,听在齐之芳的耳朵里句句带刺。齐之芳痛心地看着儿媳但又不能发作,反而还得好言相劝道:“孙燕,家里是挤一点儿,不过家里都是疼你爱你的人,谁也不会嫌弃孩子吵闹”
孙燕却毫不领情地抢白道:“妈,这是挤一点儿吗?王东她姥姥死后,她们单位就三天两头地跑到家里要收房,现在还闹到了封房打官司的地步。搞得我和王东现在的日子过得跟游击队员似的,只有在我爸妈去弟弟那儿看孙子时,才能寻个睡个宽敞觉的机会。剩下的时间,只能拉挤得我们好多行李都没法打开!王方的孩子眼看大了,再过半年就该满地跑了,那就不止是弄坏一个东西,像我们的体声录音机、电视机,弄坏了就是上千!”
王东眼睛一瞪,道:“谁弄坏你的东西了?”
孙燕道:“前几天,王方就弄坏了我的一个电卷发器!”
“就那个破玩意儿,也值得你斤斤计较!”王东不屑地说道。
孙燕道:“那你给我再买个一模一样的破玩意儿去呀!看我这头发,都没法收拾了!”
“孙燕,这事我去跟你们戴总说,请他再买一个新的给你。”齐之芳沉下脸,收拾着桌上的碗盏。
不想孙燕在听完此话后,仍继续说道:“妈,您怎么不明白呀!我不是冲那烫发器来的,我就是摆出事实,证明现在要孩子的困难!”
齐之芳不知道无力改善孩子们生活的自己,应该如何回答,只好端着碗盏走了出去。
王东急眼了:“我反正跟你挑明了,孙燕,假如你非得做人工流产,我们就离婚!”
孙燕冷笑道:“吓唬谁呀?”
跟王方一起住在里屋的王红突然从里屋冲了出来,她眯着眼睛皱着眉头道:“你们别吵了!过几天我就去省里,到美国领事馆签证。然后我远走高飞,腾出地儿给你们生孩子、养孩子。还有,妈和戴叔叔也八九不离十了,很快嫁给戴叔叔,什么都碍不着你们的事儿了,这两间房子,怎么也够你们过日子了吧?”
孙燕冷冷地一笑,道:“王红,听你这口气,我是特别稀罕这两间屋是不是?”
王红皱眉道:“我这是息事宁人,怎么又冲我来了?你们知道王方有多难,她回到娘家来住是不得已的”
孙燕语带讥嘲地说道:“你可真逗,王红,我没说不准王方回娘家来住,我有权利让谁住不让谁住吗?我只不过搞自己家的计划生育呢!”
王东仍企图跟妻子讲理:“我们都这么大岁数了,怎么就不该生孩子?妈过去不是在这两间房里把我们兄妹三人生下来,又养到这么大的?你们家比我们家地方还小,你和你弟弟不也都长挺大的个儿?”
孙燕苦着脸委屈道:“都怪我们家王东他自己没本事,回来挤你们,我有什么办法?早知道我就留在省体校了,工作不称心至少有一套小单元”
此时,王方却轻轻地出现在他们身边,拎着里面露出婴儿用的毯子、被子之类的大包小包,无声无息地推开门走了出去。
正在厨房里,心不在焉地收拾着餐具的齐之芳从窗子看到王方的身影,一边一个包,不胜其累地走过去。她吃了一大惊,转身出门朝王方的背影叫喊道:“王方!你去哪儿?”
王方停住了自己的脚步,回过头惨惨地看着自己的母亲。
“我回赵家去。”
齐之芳焦急地嚷道:“你回来!”
见王方仍在原地站着不动,齐之芳走过去,挽住女儿的手,道:“你要走也得跟妈说一声啊。”
王方沉默着。
齐之芳连拖带哄地把王方带进自己的厨房棚子。
进了厨房棚子,齐之芳正要说什么,王方却用自己的眼神制止了母亲。
王方道:“妈,我知道您要说什么,说什么我也要走。不管怎么样,云翔家没人嫌我多余。云翔爸爸对我总是挺慈祥的。我越来越体会到您年轻时候的感觉。嫁出去的女人就不该再回到娘家搅和。有时候,我甚至想可能小魏舅妈原先也不那么恶毒,就是让环境给逼的。我不想看着环境把孙燕也逼成那样。孙燕其实是个挺好的女孩儿,我从小挺崇拜她的”
“万一云翔再犯浑”齐之芳担心地看着女儿王方。
“不是万一,他肯定会犯浑。我对他毫不抱幻想。”王方凄然地一笑道。
“那你为什么要自投罗网?”齐之芳奇道。
“我不想看着挺好的人都撕破脸,最后都变得特丑恶。”王方话里带着无尽的忧伤。
齐之芳叹了一口气,最后只得道:“也许我们可以让你戴叔叔想想办法”
对于齐之芳的这个建议,王方选择沉默不语。
“咱再想想办法,什么都比跟个疯子生活在一起强”齐之芳道。
王方慢慢地摇了摇头,道:“什么都比自尊心受践踏强。什么都比看着一家人自相残杀强。”
“妈,我走了。”王方推开了母亲的手。
齐之芳垂着头,听着王方走出去,她没有目送,甚至没有眨眼。
在齐之芳回到屋里的时候,孙燕和王东之间的冲突还没有结束。
孙燕崩溃般地冲着王东大声地嚷嚷道:“我没指望你去张罗房子!我就指望自己!我本来打算埋头苦干几年,挣钱租房子,那时候咱们再生孩子。这儿已经有了个孩子,夜里孩子一闹我就醒,这十月怀胎就甭想休息了。”
王东指指里屋,压低声音道:“孙燕,我求你了,唉,你轻点儿声行不行?”
“没关系了,你们爱说多大声就说多大声。”站在门口的齐之芳哀哀地说道“王方走了。”
王东和孙燕回过头,看见了齐之芳那张写满了悲哀的脸。
王东和孙燕对视了一眼。
齐之芳惨笑道:“她说什么都比自尊受践踏强。”
“妈,我没有”孙燕其实真的不是个坏人。
齐之芳对她摆了摆手,道:“孙燕,你也别解释了。我没有怪罪你的意思。我能怪谁啊?当了一辈子没本事的妈。”
说完,齐之芳便转身进了里屋。
孙燕看着婆婆的背影,眼里汪起委屈的泪水。王东看看她,拿下脸盆架上的毛巾,递给她。
“可怜天下父母心”、“贫贱夫妻百事哀”说到底都是这十丈红尘中颠扑不破的真理。
在女儿王方那天拿着自己和孩子的东西回了赵家的当夜,齐之芳做出了两个重大的决定:一、为了女儿王方的安全,她决定无论如何都得想办法治好女婿赵云翔的疯病。二、为了让即将出生的小孙子可以有一个过得去的成长环境,她决定考虑接受戴世亮的追求。
由于齐之芳心里还始终放不下肖虎,这两个本来可以同时进行的事,竟被齐之芳以女人的逻辑搞成了之间有因果关系、先后顺序的一个事。齐之芳心中暗下决心,一旦女婿赵云翔病情有所起色,她就立刻跟戴世亮结婚。不想事有凑巧,就在齐之芳下了这个决心后不久,她生活的这座小城竟然也出现了正可对赵云翔特别的精神状态对症下药的心理诊所。
连哄带骗地带着赵云翔去心理诊所中看了几次病,这一日王方和齐之芳再次坐在了一位心理医生的对面,聆听他对云翔病情的讲解。
曹医生道:“我们国家的医学界对心理病症的治疗还很初级。像赵云翔这样长期受抑郁症折磨的病人,总是在他们精神崩溃的时候,才引起注意。这次要不是你们及时发现,他就没命了。当然了,也有的人是由于性格和人格的问题,出现类似的症状,最后的诊断还需要我的教授来做。假如有条件的话,你们应该去一趟北京,请我的教授为他确诊一次。”
王方点头称是道:“如果是您刚才说的那种病,该怎么办呢?”
曹医生笑了笑,道:“现在有几种药,是针对这种抑郁症的。一般在两三个礼拜会起作用,但这些药必须长期服用。我的教授懂得更多的药剂和治疗方案。他在国外留过学,是这方面的专家。”
王方突然流出了眼泪。她激动地说道:“我,我太高兴了!”
曹医生和齐之芳都愣了,不知她为什么会“太高兴了”曹医生甚至开始怀疑起在长期跟赵云翔这位抑郁症患者共同生活后,王方本人的精神状态是否还属正常。
王方不断地抽泣着:“这么长时间,不是云翔在折磨我,是他的病在折磨我,也不是他骂我、恨我,都是他的病”
王方流着眼泪笑了,站起来,紧紧握住曹医生的手,充满真诚和感激地说道:“谢谢您!等云翔身体稍微恢复一点,我就陪他去北京。”
曹医生缓了缓神,强摆出一个微笑,道:“到时候你先来我这儿一趟,我写封信给教授,你带给他。他在北京的安定医院。”
齐之芳在一旁问道:“这病有救吗?”
曹医生如是回答道:“不好说。在大部分人身上是可以用药物加上辅助治疗控制的。”
齐之芳闻言急道:“那要是他一辈子都这样,好起来花好月圆、诗情画意,坏起来如狼似虎、伤人伤己。”
王方却笑着说道:“没关系,只要知道他不是存心折磨我,我再也不会跟他计较了”
听完女儿王方的这席话,齐之芳不免生出一种深切的悲哀,女人实在是一种太容易因为爱而自欺欺人的动物。
出乎意料地解决完女婿赵云翔的精神病,齐之芳虽然心里多少有点不情愿,但还是看在孙燕越来越大的肚子的分儿上,在和戴世亮又深入地聊了几回后,最终咬牙下了跟他结婚的决心。
这一日,在精心打扮了一番后,齐之芳第一次去了戴世亮的公司。
齐之芳在戴世亮公司供职的儿媳孙燕见齐之芳来了,忙一边招呼婆婆到跟戴世亮办公室只有一墙之隔的套间中坐下,一边赶忙给齐之芳端来了一杯茶。
孙燕见今日齐之芳穿着款型颇为时尚的深红呢子大衣,黑色长围脖,黑色皮手套,不免语带调侃地说道:“妈今天怎么这么漂亮?有什么喜事儿吧?”
齐之芳笑道:“领证非得照照片!这么大岁数了,人家该笑话死了!你们戴总叫我来这儿会他,然后一块儿去照相馆!你看我头发还行吗?不像刚从理发店出来的傻样儿吧?”
孙燕打量着她,眼里充满由衷的赞叹,孙燕道:“怎么会傻?您看上去最多四十九岁!”
“夸张!”
“那最多五十岁!”孙燕跟自己婆婆又逗了一句。
齐之芳乐了乐,问孙燕道:“戴总呢?”
“还在开会呢。您先在这儿等会儿。”
齐之芳点头道:“行,我坐会儿。真是老了,骑会儿车还出了一身汗!”
孙燕把茶杯搁在茶几上,道:“您喝茶啊。”
孙燕说完便离开了,齐之芳摘下围脖,头仰到沙发靠背上,闭上眼。
就在此时,戴世亮充满自信的声音忽然从墙那边传来:“这块地皮,绝对是黄金地段,我已经得到了可靠消息,说我们市的新市中心就会延到那儿。”
听到“地皮”二字,齐之芳不禁全身上下打了一个激灵。她睁了开眼睛,脸转向戴世亮办公室的门。
墙那边的戴世亮继续说道:“你们今年把它买下来,绝对是中彩票,它明年要翻不了两番,我包退!我要不是资金太紧,打死我我都舍不得卖给你!”
他现在的声音已经有一种富翁式的豪迈和夸夸其谈。
齐之芳皱起眉头,这声音令她如坐针毡。她站起身,踱了几步,慢慢向门口走去。
坐在戴世亮办公室门口办公的孙燕一抬头,见齐之芳出来了,赶紧站起身,道:“您怎么不在里面坐呀?”
“有点儿闷。”齐之芳指指玄关“我就坐门口等吧。”
孙燕微微皱皱眉,然后仿佛意识到了什么般地说道:“那我进去催一下戴总。”
“唉,别催他!”齐之芳真的不急,她希望能多点时间把事情考虑清楚,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考虑什么。
孙燕却道:“不行,什么都能迟到,这事儿不能迟到!”
齐之芳无奈地看着孙燕走进了戴世亮的办公室。稍微溜达了几步,齐之芳走到大厅中一个中年男人对面的沙发前,坐了下来。
男人见齐之芳坐在了自己对面,主动跟她搭讪道:“您也等着跟戴总谈事儿呢?”
齐之芳对男人的话不置可否地微微一笑。
男人继续小声地、神神秘秘地对齐之芳道:“你觉得这位戴总有谱吗?”
齐之芳不动声色地道:“您指什么?”
男人继续道:“他让我把我们厂的一块地皮卖给他,官司折腾到好几个法院,他说所有的法律费用都包在他身上,可是到现在连一半儿都没付清!”
男人的话宛如一盆迎头而下的冰水般顿时就把齐之芳浇了个透心凉。
男人却没有注意到齐之芳微变的脸色,继续道:“原先我们是有买主的,是市消防总队,我为了跟他们解约,一层层打官司,戴总让我别操心法律费用,他给我掏钱。官司打赢了,他还该着我多一半儿的法律费用呢!钱倒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钱,可是我们厂穷啊!开不出工资,都给职工打白条了!”
“你今天就是来跟戴总要钱的?”
“我这儿有他亲笔写的担保。你看——”男人不知何时已将那张戴世亮手写的担保展开在齐之芳眼前。
担保上戴世亮的字斯文隽秀更胜往昔。
齐之芳迅速看了一眼,抬起头来,一时之间不免茫然若失。一种深深的失望情绪开始在齐之芳心中潜滋暗长了起来——这是对一个人人格的失望。
“您也是来跟戴总要钱的?”
齐之芳木然地摇了摇头。
“我听说,有人干那买空卖空的买卖,跟你一签购买合同,那边就找好下家,去跟人签出售合同,拿着那边付的款来还这边儿,自己一个子儿不掏,大把的银子就进兜里了!你是不是觉得戴总就是这种主儿?”
齐之芳失落更甚。
一个小时甚至更久之后,戴世亮和孙燕终于从他的办公室里走了出来。一边沙发上是正在打盹儿的男人。他头仰在靠背上,鼾声高一声、低一声。另一边的沙发上,空无一人。
戴世亮此时心中忽然不知为什么生出了一种大彻大悟般的悲凉,他觉得自己已经永远失去了齐之芳。
几天后,戴世亮收到了齐之芳这辈子给自己写的第一封也是最后一封信。
那日,一个年轻的秘书送进来一摞信件,轻轻地放在戴世亮桌上。正在打电话的戴世亮两只脚架在巨大的写字台上,手里玩着一支铅笔。就在他那只得意地摇晃着的脚边,一摞信件最上面的一封写着“戴世亮先生亲启”落款为“本市齐缄”
小戴,原谅我还像几十年前那样称呼你。因为只有那时的你是我熟悉的。而现在的你,我常常感到陌生,甚至不敢相认。我知道你为我付出了很多很多,而一切我只能来生奉还了。我们在新旧时代的十字路口重逢,这重逢注定是短暂的。我们很快会擦肩而过,永远不会再有交汇点。我属于的那个时代正在过去,你却已经走在时代的前面。我的生命因为有过一个叫小戴的男孩儿而不同,我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