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红躺下不到一会儿便起身淋浴,台青密切注意她的一举一动,不用很敏感的人也看得出描红心神恍惚到极点。
描红一出门,台青就跟在她身后。
开头还闪闪缩缩,十分钟后,台青发觉就算大声叫她,描红也听不见,于是笑咪咪地不徐不疾跟在描红身后约三五公尺之遥。
描红没有叫车,附近有间清静的咖啡馆,平日去的多数是过一条街那间大学的学生,描红想必是约了人在那里等。
那人相当体贴呀,知道描红人生地不熟,便挑选一个这样的地方。
果然,描红推开咖啡厅的玻璃门进去。
台青踌躇了一会儿,既然到了这里,不探一探庐山真面目实在心痒难搔,台青接踵而至。
咖啡室里灯火比较暗,台青找到角落位子坐下,慢条斯理叫了杯冰茶,满脸笑容,目光追踪描红的白衬衫,不错,她对面的确坐着男伴。
慢着,台青看真了,蓦然收敛笑意,不可能,台青握紧拳头,忍不住霍地站起来。
台青不脑控制自己,一直向描红那张台子走去。
假如坐在描红面前的人是纪敦木,她都不会那么震惊,座中两人见有人走近,下意识抬起头来,呆住。
台青什么话都讲不出来,过半晌,只说:“沈描红,你怎么对得起姐姐。”
不错,握着描红的手的人,是韩明生。
台青大惑不解“你。”她指着韩君说:“你陷我姐姐手不义。”
可怜的尹白,可怜的尹白。
韩明生连忙站起来“台青,你先请坐下。”
描红脸色灰败,一动不动。
台青红着眼睛说:“描红,你太离谱,你该想想尹白如何待你,你怎么可以!”
描红长叹口气“你说得对,台青,我不可以,韩明生,你听见了?”
韩明生冷静的答:“你们根本不了解尹白,她才不需要你们怜悯。”
台青双眼瞪着韩明生。
只听得韩君对描红说:“尹白会谅解我们的。”
台青说:“不能因她大方面一再伤害她,尹白也是血肉之躯。”
韩明生忽然冷冷问台青:“这是你良心发现后的表态辞?”
台青象是被人掴了一巴掌,目定口呆,渐渐低下头来。
对,她有什么资格开口,当初她何尝不以同一手法自尹白名下把纪敦木夺过来。
台青站起来“对不起,是我多管闲事,你当我什么都没看见过,我不会说出去。”
描红拉着台青“你等等我,我们一起回去。”
台青不理她,一径向前走。
描红在身后叫:“台青,台青。”
台青转过头来,叹口气“你现在可明白我的境况了吧,此刻你不会再讽刺揶揄我了吧,偏偏他的现役女友会是尹白。”
描红与台青坐在路边的石登上。
台青说:“叫我俩怎么回家见尹白呢,住她房穿她衣服吃她饭抢她男朋友,我们会不会禽兽不如?”
描红不出声,任由凉风打乱她的碎发,台青觉得她俩同病相怜,不禁握紧描红的手。
描红低低说:“对不起,我一直以为你仇视我。”
“你那些自卑感一点根据都没有。”
描红说:“我一向肯定你有偏见,视我如匪。”
台青忍不住说:“荒谬。”
饼一会地描红心灰意冷的说:“我想回上海算了。”
“胡说,历尽艰辛的出来,什么成绩都没有,怎么回去见江东父老?你还没开始呢。”
“我不肯定熬得下去,这一两个月的生活给我很大启示,自费留学是不可能的事,造成你们庞大负担,亦非我所愿,同你跟尹白一样,我的性格也带点不羁、浪漫、骄傲,我不想一辈子坐在书桌前替孩子补习功课。”
台青说:“我父亲愿意支付你一切所需费用,对他来说,真是小事。”
描红苦苦的笑“可是,那样我就抬不起头来了。”
台青看住她“你真的想回去?”
“将来再等机会,有志者,事竟成。”
“你这点倔脾气,倒是再象尹白没有。”
“我拿什么同尹白比,真没想到有这么好的一个姐姐。”
“她不自私,她愿意把最好的拿出来与我们分享。”
描红说:“香港人一向慷慨,你也该知道历年来他们探亲时携带的礼品数目何等惊人。”
台青沉默。
“我一直没敢问你,”描红抬起头来“你与小纪,也很受一点压力吧。”
台青无奈地坦诚相告:“当然,结婚,摆明对姐姐不起,不结婚,更加对姐姐不起,左右都是个罪人。”
描红心中同情悠生“这么大的顾忌,仍在一起,你俩是相爱的吧。”
台青点点头,惋惜地说:“谁在婚前没有异性朋友,不幸他认识尹白在先,换是别的女孩子,十个八个也不相干。”
台青讲的,正是描红此刻的境况。
包难的一层是,描红看得出,尹白重视韩明生,远远超过纪敦木。
想到这里,描红不禁万念俱灰。
她一心一意图上进报答尹白,没想到半途杀出一件这样的奇事。
内心似被虫蚁啃咬,说不出的痛苦。
“回去吧,我们不能在这里坐通宵。”台青说。
描红摸摸胃部“肚子也饿了。”
一个人,倘若不用担心饱与饥的问题,相信容易维持尊严。
“台青,”她恳求“请你为我暂时保持缄默。”
“你放心。”
她们回到家,尹白来开的门,一脸笑容,打趣地问:“我有无看错,到什么地方去握手言欢来着?”
描红惭愧得无地自容,低头回房间去,一言不发。
尹白低声问台青:“你探到什么?”
台青勉强圆谎:“她想家。”
“啊。”尹白十分同情。
台青不由得在心中嚷:姐姐,姐姐,你真傻,读书工作都那么聪明的一个人,为何在这种事上笨得似一条牛,木知木觉,失去一次又一次?
台青的神情也有点萎靡。
尹白问:“你也想家?”
台青没出声。
“你母亲快要来看你,之后我们就该动身了。”
三姐妹倒有两人吃不下饭,沈太太挂住丈夫,只喝一碗汤,尹白不管三七二十一,据案大嚼。
描红呆呆的注视尹白,目光充满内疚,忽然放下筷子,走到露台去,台青跟着过去安慰她。
尹白小怀大慰“你看,她们终于冰释误会。”
沈太太一半玩笑,一半颇有深意的说:“是吗,当心她们联合起来对付你。”
尹白再添半碗饭,不在乎的说:“她们会的伎俩,我也懂,不怕不怕。”
沈太太有一句话说不出口:这些姐姐妹妹相比,尹白,你差远了。
笨女人生笨女儿,沈太太怜惜地看住尹白“妈妈没有天份让你承受,真不好意思。”
尹白大奇“你是第一个说这种话的母亲。”
多数父母亲会得埋怨子女蠢钝,口头禅是“不知道象谁”
沈太太摸着尹白的手背“你爹明天可以出院了。”
“不影响行期吧。”
“幸亏不会。”
“母亲,你对远行的感觉如何?”
“我还没问你,你倒问起我来了。”
沈太太有点心不在焉,她双眼一直留意露台上的动静。
只见台青把一只手搭在描红肩膀上絮絮细语。
奇怪,她们俩居然会忽然自动要好到这种程度,里头似有文章。
尹白天真烂漫,一点不予注意,只嚷着要吃桂圆。
“我肯定温哥华没有这个玩意儿。”
“有,片打东街榴莲都有。”
描红肩膀耸动,分明在饮泣。
尹白说:“有人告诉我,他们现在已懂得卖玉簪花了,另有一个名字,叫做月下香。”
“尹白,”沈太太忍不住“你看看描红干什么。”
尹白转过头去“她想家。”
沈太太闻言黯然“华人,谁不想家,象你父亲,到了香港想上海,将来到了加拿大又想香港。”
尹白笑“一生就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中渡过?”
沈太太被女儿逗得笑出来。
当初留学,半夜醒转,尹白永远搞不清楚身在何处。
“台青倒好,观音兵跟着走。”
尹白答:“想必是,我不大好意思追问详情。”
“你看得开我也很高兴。”沈太太温和的说。
尹白微笑“一切都是注定的,也许小纪认识我的目的,不过是为着要转接结识台青。”
“尹白,这个夏天,你改变太多太多,总算长大了。”
“我很不舍得呢。”
沈太太说:“不好,连台青都哭起来。”
“让她们发泄发泄。”
“我去劝劝。”
沈太太走过去,半晌总算是劝住眼泪。
这时候,韩明生打电话来,尹白听见他的声音,不由得说一句:“噫,好久不见。”
“尹白,我有话说,明天下午你可有空。”
“明后天都不行,父亲不知哪一天要出院。”
“那么星期五下午。”
尹白见他语气郑重,便取笑他:“没想到你我之间还有说不尽的话。”
“星期五下午四时老地方见。”
那边已经挂断电话。
尹白还来不及纳罕,描红的学生又追上门来。
描红一个礼拜教七天,上午两节,下午三节,一直到十点多不停,尹白出这个主意本来是为着替描红消闲,没想到描红要证明独立,竟当一项企业来做。
尹白见描红心情甚差,而学生也不过是住在附近,便替她回掉。
沈先生第二天下午就出来了。
身子略见虚弱,但无大脑。
沈太太赶着服侍丈夫,心无旁惊,尹臼忙着做副手,竟没留意描红早出晚归,举止失常。
星期五上午尹白特地出去买了一盒父亲爱吃的糕点回来,见房中只得台青在读小说,便问:“描红呢?”
台青不敢回答,只说别的:“尹白,我母亲明天飞机到。”
“咦,怎么拖到现在才说?”
“我见你们都忙,打算自己去接。”
“当心计程车司机把你们载到荒山野岭。”
台青忽然喃喃说:“拿我喂豺狼都不要。”
尹白吓一跳“这等自卑感不是描红传染给你的吧。”她把一块巧克力蛋糕递过去。
“姐姐,明天妈妈一到,我便会同她说,我与纪敦木打算订婚。”
尹白听着,静半晌才说:“你不必忙着向任何人交待,想清楚才做决定。”
到头来还是处处为台青着想。
“我真的决定了,”台青低下头“相士说我会早婚。”
“这几天你与描红的士气低落,到底怎么回事?”
台青躺在床上,双臂枕在脑后,长叹一声。
尹白见这天之骄女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模样,不禁莞尔。
“母亲相当迷信,平常没事都上一柱香一支签,此刻不知如何求神拜佛。”
“明天来了,你可以陪她到此地黄大仙庙去。”
“你不反对?”台青意外。
“妇孺寻求一点寄托及娱乐有什么好反对的。”
“尹白,你知道吗,很多时候听你的口吻,你都没把自己当做一个女子。”
尹白笑着更正台青“你的意思是,我没有故意在日常生活上突出女性的特征。”
“对,是故意的吗?”台青问。
尹白笑“这是最后一招,未到性命关头,不能露出来。在童话中,虎是猫的徒弟,猫把所有武艺传授给虎,虎便想吞吃猫,猫于是纵身上树,原来他留着绝招救命。”
台青不出声,讲理论,尹白真是一套套,奈何纸上谈兵,现实生活上,碰到的,永远是另外一些事。
尹白对镜化妆。
台青问:“其余姐妹好像还没有给我们回信。”
“别急。”
台青见尹白特别留神配色“约了谁?”
“韩明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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