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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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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台青噤声。

    尹白临出门跟台青说:“描红回来,同她说,冰箱里有果子冻蛋糕。”

    尹白轻松地下楼叫车,一点也不知道什么在前面等她,人类自称万物之灵,对于命运的安排,却一无所觉。

    韩明生比她早到,一见尹白便站起来,她几个男朋友都坚持执行这种礼仪,尹白只觉舒服。

    尹白喜欢孜孜打量韩明生“真亏你们男生一整个暑天背着西装外套。”

    两个月不上班,尹白的武装解除得七七八八,姿态比常时天真,韩明生更不知道如何开口,鼻尖渐渐沁出汗来。

    他头皮发麻,硬着心肠,没头没脑的说:“我同描红商量过了。”

    尹白一怔。

    韩明生鼓起勇气说下去:“投亲靠友总不是法子,我愿意带描红到伦敦,一切开支由我负责。”

    尹白何等聪明,听到这一句,即时明白了。

    她抬起头来。

    韩明生接触到尹白的目光,觉得寒飓飓,他低下头“对不起,尹白。”

    尹白镇静地坐着,外表什么异象都看不出来。

    饼一会儿,她以一惯的语气说:“你肯定已经找到理想的人了。”

    “是。”

    “开头的时候,你以为我是她,因为我象她。”

    韩明生不得不残忍地回答:“是。”

    “直到你看见真实的版本,你决定立时更换。”

    韩明生再也说不出话。

    尹白站起来“我尊重你的意愿。”

    尹白觉得心胸间空荡荡,象是掉了一样重要的东西,她有点慌,目光到处寻找,终于发觉那是她宝贵的自尊,它落在地上,亮晶晶似碎玻璃,摔成一千片一万片,淌满地,天呀,尹白想,这要花多久才能一片片拾得回来?

    她震惊,屈辱地退后一步,对人性重新有了估价。

    韩明生伸手过来“尹白。”他想扶她。

    尹白转头离开。

    回家去,尹白告诉日已,至少那还是她的家。

    她用力推开大门,一迳走到客厅,见父亲正为台青解释建筑结构上的问题。

    尹白铁青着脸“沈描红呢,叫她出来!”

    沈太太暗暗叹口气,她早已料到有这么一天。

    台青忙站起来“姐姐”

    “假惺惺,你知情不报,与她狼狈为奸,去叫她出来与我对质。”

    沈先生连忙喝道:“尹白,你给我坐下。”

    “父亲,世上有那么多男人”

    “尹白!”

    尹白知道父亲不肯让她去到更不堪的地步,他要她自重,他要地控制情绪,他不准她出丑。

    尹白忽然觉得她要令父亲失望,眼睛逼满泪水“爸爸”

    沈先生急急说:“是你要接妹妹出来,为人为到底,送佛送到西。”

    尹白再也听不进去。怀一腔怒火,回房去找描红。

    不见有人。

    尹白拉住台青:“你一定知道她在哪里,她躲不过这一战。”

    台青并没有否认,她点点头“我的确知道。”

    “说。”

    “她到东区火车站去了,乘今日六点钟班车回上海。”

    “什么?”

    “我没能劝阻她,她叫我代守秘密,并叫我交这封信给你。”

    尹白呆住。

    她突然间醒觉,把信放进口袋,拉住台青的手“跟我来。”

    “没有用,姐姐,火车要开了。”

    尹白在最快速度内取饼父亲的车匙扑出去,耳边传来父母焦急的询问声。

    她没有回答,自车房内驶出车子,急踩油门而去,平时只要十分钟时间便可抵达,今日尹白一连冲几个红灯,抱着撤销驾驶执照,大不了以后都不开车的原则,飞向车站。

    台青在一旁紧张地握着拳头“快点,快点。”

    尹白恶向胆边生,骂道:“现在快有什么用,描红出门时你为什么不拉住她,你自私,你内心盼望她回上海去。”

    台青转过头来“你骂我。”

    “是要骂,廿多岁的人,一点主张也无,也不想想描红这次回去怎么交代:你怎么回来了?呵我因一个男人同姐姐闹翻所以回来笑死全上海两千万人口,台青,你陷她于不义。”

    台青翻复的说:“尹白,你终于肯骂我了。”

    “难道还不该骂?”

    “应该应该,”台青饮泣“我以为从此你立意对我客客气气,不再是自己人,见你与描红理论,心里难过,至少你肯与她计较,但你只对我冷淡。”她用手掩住脸。

    尹白啼笑皆非。

    也许台青永永远远不会长大,活该,让纪敦木照顾她一辈子好了。

    尹白把车子丢在车站门口,准备给交通警察拖走,她与台青挤进火车站大堂,抬头一看,但见人山火海,而壁上大钟的分针恰恰追过时针,时维六时十分。

    尹白倒抽一口冷气,迟了,胸口涌起一阵悲哀,罢罢罢,她决意开车追到罗湖。

    正在此时,忽然有人在身后大力推她俩,尹白一看,是个孔武有力的中年妇女,正大声诅咒:“电脑电脑,电脑胜人脑,人脑如猪脑,坏了足有半小时还修不好,热死人,都没有空气了,让开点让开点。”

    尹白与台青一听,喜心翻倒,一左一右拉住那妇人“你搭哪班车?”

    “六时正这班,怎么,你们有办法?”

    她俩交换一个眼色,马上分道扬镳去寻人。

    那妇人犹自唠叨:“一年搭三五十次火车,从来未曾坏过电脑”

    尹白已经去远。

    一边找一边心中默默祝祷:让我找到描红,过往不咎,大家仍是好姐妹。

    尹白挤出一身汗。

    看到了。

    描河阢在一个角落,面孔朝里,正坐在一只旧皮箱上,瘦瘦背影疲倦、落魄、悲哀。

    尹白鼻子发酸,走到她背后站住。

    大堂中人声鼎沸,描红当然没听见尹白脚步声。

    尹白看清楚认分明是她了,自口袋中把那封信掏出来,撕成一片片,捏在手中,叫声“沈描红”描红转过头来,尹白趁势将纸碎片兜头脑摔过去“你倒是痛快,一走了之。”

    描红见是尹白,再也说不出话,憔悴的大眼睛怔怔落下泪来。

    尹白指着她:“不过是一个男人罢了”

    群众忽然爆出欢呼声:“修好了修好了,可以进闸了。”象流水似涌进月台乘车。

    尹白紧紧攫住描红的手,怕她走脱。

    描红没有挣扎,人群散的十分快,霎眼间整个大堂只剩下几十人,而这个角落,只得她们三姐妹。

    尹白的化妆早就糊掉,描红傍徨凄苦,五官统统往下掉,台青挂着一张哭丧脸。

    尹白到底是尹白,在这种尴尬时刻忽然仰首大笑起来。

    台青吓一跳“姐姐,有何可笑?”

    尹白边笑边答:“我笑幸亏没有异性在场,否则看到我们这个鬼样一定掉头而去。”

    可不是,衣服皱,面孔也皱,头发与上衣齐齐贴在皮肤上,手袋当书包似斜挂,八字脚,双手打架似紧紧互牵。

    尹白到此刻才松开描红,描红的手腕已被勒起一排手指印。

    将来她可以回去,探亲、定居,悉听尊便,但不是今天,铁路公司的电脑讯号系统及时发生障碍,救了尹白一次,她抹一抹冷汗。

    不然她就成为千古罪人:千方百计把妹妹诱出内地,然后再因小笔把她挤出局,遣返家乡,陷她于两头不到岸的困境。

    尹白此刻心境非常通明,自有文化以来,就有句成语,叫好人难做,可见人人都有同感。

    三姐妹走到大堂门口,只见小房车端端正正停泊在原来的位置,没有被拖走,挡风玻璃上也不见夹着告票,尹白不相信这种运气,不禁浑身畅快,哈哈哈哈又一次笑起来。

    台青问:“姐姐你又笑什么?”

    “我笑平时停三分钟车去取一束花也会被交通警察发两次告票,我原以为这次他们会派出坦克车来对付我,谁知捡了一身彩,没事。”

    描红一直没有抬起头来。

    她们三人上了车,尹白发动引擎,往左边扭驮盘,正欲驶出大路,一位军装警察却走过来。

    “小姐,请系上安全带。”

    尹白又笑了。

    台青转过头去。

    她记得姐姐说过,不能哭,就得笑。

    但也要象尹白那样豁达聪明的人,才能在这种情况底下笑得出来。

    门铃响之前,沈氏夫妇如热锅上的蚂蚁,在客厅中乱钻。

    沈先生诉苦:“再不回来,胃溃疡未愈,心脏病要发作了。”

    沈太太也说:“要命不要命,女儿养到廿多岁还要操这种心。”

    “太太,她们要是回来了,你可是一句话不要得罪她们。”

    “我懂我懂,我们出钱出力之余,并无发言权。”

    正在挥汗,门铃一响,沈先生亲自抢过去开门。

    见是她们三姐妹,一颗大石头落地,咚声可闻。

    三女蓬头垢面,可见战情惨烈。不知谁胜谁负,他当然不敢垂询,想象中尹白一定输得一穷二白,但,为什么只有她一人面带笑容,而余女则委靡不振?

    沈老怕女儿气急攻心,神经失常,忙问:“尹白,你笑什么?”

    尹白见人人关心她的笑脸,不欲劳师动众,即时收敛笑意,谁知她父亲又问:“尹白,你怎么不笑了?”

    做人之难,可见一斑。

    她已精疲力尽,到浴室坐在莲蓬头下直淋了廿分钟才出来。

    用一条大白毛巾裹住身子,躺在床上看天花板,忽觉累不可当,便睡着了。

    有人喝酒,有人唱歌,有人吃葯,尹白比较幸运,她昏睡,睡眠医百病。

    早睡早起,骤醒时才清晨五时许。

    尹白自床上跃起,左右环顾,不见两个妹妹,吓一跳,随即又想,走吧走吧走光了也好。

    终于忍不住,走出去找人。

    台青睡在书房里,穿着昨天的衣服,蜷缩一角,如只流浪的小动物。

    描红坐在露台上,看山下清晨风景,神色木然。

    绿幽幽的路灯尚未熄灭,一连串似项练般随着斜坡落市区。

    尹白过去坐在她身边。

    描红一见姐姐,马上站起来。

    尹白冷冷道:“坐下,我不是你太婆。”

    描红只得坐下。

    过了很久很久,描红只觉得天象是要永远维持这一种瘀蓝色来陪衫她的心情,尹白又开口了。

    她的声音恢复从前那种和煦,尹白说:“英国的天气臭名昭彰,受不了的时候,叫他驾车到郊外,对牢一棵树,尖叫三分钟,会好过得多。”

    描红的眼泪如喷泉般涌出。

    尹白还没有发觉,继续说下去:“他办事,我放心,你尽管跟着他去好了。”

    听不到回答,尹白转过头去,非常诧异,描红与台青都似有流不尽的眼泪,而她,沈尹白,却似干涸的沙漠,挤不出一滴水来。

    香港这社会,早已把人练熬成为不锈钢,尹白长长吁出一口气,还哭呢。

    尹白拍拍手,此事就这洋解决了。

    她晃一晃头,从此之后,这颗脑袋,得端端正正屹立在她大小姐自己的脖子上,不象台青与描红,可以往男友肩膀上靠去。

    回到厨房,碰到母亲替她做茶,半杯牛奶,两个茶包,不加糖。

    尹白取起杯子喝一口。沈太太看着她不语,只是微笑,知女莫若母。

    尹白觉得有交待两句的必要,于是说:“她们需要他们比我多一点,他们很快的发觉了,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发生这种事。”

    沈太太不出声。

    尹白又说:“便宜了那两个小子,他们会幸福的。”

    尹白坚持戴着一副有色眼镜做人,拒绝看到人与事的阴暗面。

    沈太太说:“有封信自墨尔钵来。”

    尹白不出声。

    “沈家不是有位姐妹住在墨尔钵吗?”

    沈太太把信送给尹白。

    信壳上黏着彩色斑斓的两个邮票。

    尹白再倔强,也自心灰意冷,拆也不拆,当着母亲的面,把信原装扔进垃圾桶,出去了。

    沈先生进来,轻轻问沈太太“什么事?”

    沈太太连忙合上垃圾桶盖“没有事。”

    沈先生倒咖啡喝“我一直不喜欢混血儿”

    “够了!”沈太太忽然喝止老伴“我不要再听这件事。”

    沈先生忙不迭噤声,吐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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