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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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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环凝住,他曾见过黑色深不见底的洞,血不住淌出来。

    同学们争相扶起湘芹,一边说:“连环吓愣了。”

    又有人不忘调侃:“心痛也会使人发呆。”

    连环马上回过神来,掺扶湘芹,用干净手帕替她擦掉血迹,同她去找校医。

    他在门外等她,十分钟后她出来,对连环说:“没关系。”

    连环内疚“对不起。”

    “球是你扔过来的吗?”她情愿是他。

    “不是我。”

    “不是你又何必过意不去。”

    湘芹嘴角肿起,说话有点含糊。

    “我送你回家。”连环拍起她的书包。

    就在这个时候,湘芹忽然不顾一切,轻轻向连环靠去,把面孔伏在他胸前,哭泣起来,一抒多日委屈。

    连环真正意外了,这样柔软的身体,气息又芬芳,他的鼻子正触及她的秀发,忍不住轻轻闻闻,然后大方温和地顺势推开她。

    连环处理得十分好,也及时得令他捏一把汗,前后不及三秒钟,校医便推门出来,意外地对他俩说:“还不回家?”

    连环还是把湘芹送回去了。

    湘芹不是笨女孩,她再也没有解释,他要原谅她,总归会原谅她。

    这件意外过后,连环与林湘芹恢复到误会之前那个淡淡阶段。

    男生也有衷情要诉,男更衣室内有人说:“她们总是那么好闻。”跟着的是一声叹息。

    一人笑答:“为了你这句赞美,她们不知要下多少工夫洗头沐浴洒香水,我姐姐连衣柜里都挂着玫瑰花瓣的香包。”

    “我喜欢她们有长而髦曲的头发,可以把面孔埋进去嗅她的发香。”

    有人笑骂:“你是个猬琐的色情狂。”

    “你懂什么。连环,你来讲句公道话。”

    连环正在换球衣。

    他知道有人有这样的头发,那是他小时候的朋友香紫珊。

    连环的脸骤然红起来,像是被人拆穿了秘密。

    他低下头假装没听见。

    同学说:“连环静若处子。”

    另一个说:“谁知道呢,也许晚上化为情种,四出探秘,很难讲。”他与人交头接耳,然后轰然大笑。

    题材果然猬琐起来,连环赶紧离开更衣室。

    林湘芹在外头等他。

    连环不待她开口,便说:“我有事先走一步。”

    幸亏有这个说法,虽令少女失望尴尬,到家却来得及遇上区律师。

    区律师已经成为他们的朋友,当下笑说:“连环,香先生问你好。”

    连环真正关怀香氏一家“他们好吗?”渴望知道他们音讯。

    区律师笑着打开公事包“我有近照。”

    连环迫不及待地接过来看。

    他莫名其妙地抬起头来“这老人是谁?”

    区律师听了很难过,一时无语。

    老连闻言探头过来看个仔细,他轻轻责备儿子:“你怎么了连环,这明明是我们东家。”

    连环大吃一惊,这是香权赐,何止老了十年。

    他满头白发,一脸愁容,哪里像当年雄姿英发的香权赐,连环发呆。

    老连同区律师说:“我这儿子是标准愣小子,别去理他。”

    另一张照片是父女三人在门前草地上拍摄的。

    香权赐看上去精神些,他身边站着如花似玉的香宝珊。不,连环不关心她,阿紫呢,他的目光在照片上搜索,只见一个小小瘦瘦的背影。

    区律师在一旁解释:“二小姐最不喜拍照。”

    连环仍然留恋地抓住照片不放。阿紫,是阿紫,她照旧穿着水手装,翻领外是一条长辫子。头发又长回来了,真好,连环一颗心似落了地。

    区律师知道他恋旧,便笑说:“照片送给你吧。”

    这是最好的礼物。

    不喜欢海军装的阿紫仍然穿着海军装,连环微笑了。

    连嫂过来一看“哟,大小姐出落得似一朵芙蓉花。”

    区律师说:“已经有男朋友了。”

    连嫂说:“一定是个门当户对的好青年。”

    “的确是,”区律师答“徐可立是香先生的得意门生。”

    老连与连嫂随听随忘,连环却把徐可立这个名字细细记诵,他有种感觉,这将会是个重要人物。

    在区律师告辞的那一刻,连嫂终于忍不住轻轻问“有没有香夫人的消息?”

    区律师迟疑一刻,摇摇头。

    连嫂十分感慨“没有人再关心她,她一个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不知道怎么样。”

    区律师安慰连嫂:“不用担心,香先生曾付她一笔款子。”

    “两位小姐可思念母亲?”

    区律师无奈地回答:“没听她们提过。”

    他告辞了。

    老连悄悄抱怨妻子:“怎么问上两车不识相的废话。”

    连嫂不以为然“人人都那么伶俐乖巧,我一个人笨些何妨。”

    老连没奈何,笑道:“连环就是像你。”

    连环没听到。

    他回到房间,取出一只空相架,把那帧生活照镶进去,搁在书桌上。

    林湘芹来探访连环,见到照片的香宝珊,惊为天人。

    这一次她是与连环约好的,名正言顺上门来。只见门虚掩着,完全是外国小镇作风,她便招待自己,在连环房间等他。

    许是少女特有的第六灵感,她一眼便落到案头的照片上,香宝珊的脸只指甲大小,却已经足够展示那秀丽无匹的容貌。

    湘芹的心“咚”一响,难怪这小子成日的恍然若失,可是为着这个小尤物。

    正凝视,连环回来了,诧异说:“你好准时。”

    湘芹回转头“守时是美德。”

    不过她这美德也因人而施,不知恁地,每次与连环约会,她总来不及准备,她渴望早些见他,急不可待,为此忘却矜持,湘芹只觉心酸。

    连环放下球拍,去取笔记。

    “你不介意我在此等你吧?”湘芹问。

    连环扬一扬手“大家是同学,何用拘礼,我没有秘密。”

    连环摊开笔记本“辩论会你是负方队长,我担任正方,大家要对一对口供,切莫弄假成真,火葯味十足。”

    湘芹却问:“这是谁?”手指着照片。

    连环看一看,异常淡漠地说:“这是我父亲的东家香氏父女。”

    湘芹大惑不解,听他的口气,好似与相中人没有特别交情,那么,何以把照片放在尊贵的位置。

    连环见她疑惑,便说:“左角那人才是我朋友。”

    湘芹连忙细察,咦,那是个女孩的背影。

    湘芹放下一颗心“那是个小童。”

    连环承认“是,我最后见她的时候,她才八岁。”

    湘芹压力顿减,不再把事放在心中“对,负方有几个很好的论点”

    湘芹临走,碰到连嫂,郑重地叫声伯母。

    她知道连环极之敬重父母,如要投其所好,必须入乡随俗。

    连嫂一怔,眉开眼笑地留林小姐吃饭,也不顾儿子在一边拚命使眼色。

    幸亏连环一味说:“我同学还有要紧的事待办。”几乎没把湘芹推出门去。

    母亲误会了。

    连嫂喜孜孜问:“那可是你女友,果然眉目清秀。”

    连环没有回答。

    连嫂笑说:“这两天我同你父亲可要开始张罗打点。”

    连环以为母亲还挂住先头的事,略为不耐烦地说:“全班有一半是女同学,母亲想到哪里去。”

    连嫂莫名其妙“你说什么,我要告诉你的是,香先生偕两位小姐要回来了。”

    连环的耳朵“嗡”一声。

    他们要回来了。

    忽然之间他觉得室内大小太挤,容不了这句话。他跑到空地,抬头看着直耸云霄的橡树,打心底重复一次又一次,要回来了,阿紫要回来了。

    连环自己也不晓得为什么有眩晕的感觉。

    这个突然而来的消息震荡之强,是他从来没有经历过的。

    他一直在空地逗留到傍晚。

    阿紫过往爱坐的那块大石上已经长满斑斑青苔。连环本想勤加拂拭,又恐怕她永远不会再来,徒惹惆怅,于是十分犹疑。

    真没想相隔两千多个日子,香氏父女还是决定回来。

    连环回转屋内刚好听到父母的对话。

    老连说:“干粗活的女佣已经找到,厨子水准也还过得去,百废待兴,一切要从头开始。”

    连嫂也说:“真高兴,守着空屋白支薪水不知多闷。”

    老连叹息一声“希望可以恢复旧观。”

    “听说香先生会带多一个人回来。”

    连环想,莫非是新一任香太太。

    连嫂接下去:“我还以为香先生娶了女人,谁知是一位少爷,说是他的得力助手。”

    电光石火间连环想到,这是那个徐可立。

    “我还以为经过那宗意外香氏不会再回这间屋子。”老连不胜唏嘘。

    “如今适合的房子也很难找。”

    “也许他们已经把不愉快事情完全遗忘。”

    两夫妻静默一会儿,才听得连嫂说:“你同儿子讲一声。”

    “说什么?”

    “两位小姐大了,叫儿子同她们维持一个距离,最好避不见面。”

    连环讶异。

    老连也意外“为啥,有什么不对。”

    他老妻回答:“你想想,连环该如何称呼她俩,叫名字,咱们不沾这光,人家也断然不肯。叫小姐,连环又不是香家工人,何必自贬身价,划不来,倒是不来往的好。”

    老连不语。

    “一代做下人已经足够,又不是家生奴隶,何必把连环拖落水。”

    老连安慰她“你给我放心,连环做事自有他的一套,小子一向稳重,我有把握他懂得处理。”

    “对,他有个女同学,差不多年纪”

    连环见父母兴致那么高,不去打听他们话柄,爬上橡树,攀窗入室。

    他的体重比七年前增加一倍,树枝吃不住为道,弯成一张弓模样。

    要回来了。

    连环深宵不寐,他看到墙角爬着一只小壁虎,扭着窜上天花板。

    第一次遇见阿紫的情况又历历在目。

    连环这才发觉,他从来没有忘记过她。

    这精灵的小女孩长处他心间。

    如今要回来了。

    衣柜里替她保留着小小漆皮鞋,肯定已不适用。

    果然,第二天一大早,只见连嫂把大屋彻头彻尾清理一遍,所有过时不要的衣物一大捆一大捆那样堆着,叫慈善机关收去。

    连环悄悄取了那双从来没有被主人穿过的皮鞋。

    房子从里到外重新粉刷一次,簇新的油漆味有点刺鼻,但是连环走过当年香夫人倒地之处,仍然有异样不祥感觉。

    为什么要回来,是否有未完的故事有待原班角色演出?

    连环忧心忡忡,一边还要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出力帮忙。

    静寂多年的屋子人声又嘈杂起来。厨子原来有坏脾气,老与打杂吵架。新司机不大能够控制大车,一下子就撞烂车尾灯。

    设计师最后决定连窗帘也要换,又多一层工夫。

    足足忙了一个月,连环忽然知道什么叫排场。

    客厅中水晶瓶子开始插满鲜花,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随时欢迎主人回来。

    入夜,连环巡视跳舞厅擦得铮亮的地板,仿佛看见累累坠坠挂满缨络的大吊灯晶光四射,圆舞曲悠扬奏起。他们回来了,偕满堂宾客翩翩起舞。

    电话铃骤然响起,打断连环的遐思,他去接电话“香公馆。”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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