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山恶水的大云山,方圆十里很少人烟。那一年,一支铁路大军浩浩荡荡地开进来,大云山因此而有了生气。
那时,我十六岁,又瘦又高,是个缺乏营养的大孩子。队长和我爸爸有过一段交情,不让我上山,把我留在食堂烧火做饭。其实我对大云山很是好奇,凿炮眼,打风钻那才是男子汉们玩的哩。我看到他们每天早出晚归。肩扛着死沉的风钻从食堂门前走过;他们毫无顾忌地说粗话,豪着性子开玩笑。我极羡慕地望着,直到他们结结实实的身背消失于茫茫的山野队长看出了我的心思,拍拍我瘦削的肩膀,说话跟放炮似的:“小子,想上山?”
我点点头。
队长笑了:“就你这个小身子骨?没爬上山就爆箍喽。你爸爸那副身板多结实,还弄个风湿病”
我爸爸就是得了严重风湿病才病退的,天气稍一变化,他就下不了地。
本来,病退一律是不得顶职的,但队长不知怎么弄的,硬是把我给顶上了职。别人都说队长处里有人,不然,没门。只有我爸爸才知道事情的原委,说来大云山的队长原本不是他,是一个姓秦的。那家伙临阵逃脱,把担子甩了。处长急得骂段长干饭吃的哇,段长又日队长他老祖先,并声称要把队长都撤了。于是,我们队长越级找到了处长。处长看定眼前这条汉子,就说:“人马都交给你吧,明天就出发!”
从处里回来后,我们队长逢人便是一句话:“日他爹的,我老杨人一个命一条,要真死在大云山也是我杨家的荣耀!”
我就这样被队长带过来了。
队长叫杨天豹。知其名就知其暴躁的性子了。一遇上不顺心的事就刮风闪雷,甚至动手打人。那天打二柱子,就是我亲眼瞧见的。
二柱脾气犟得很,两头牛也犟不过他。迁到工地约摸有半年光景,我就发现二柱不对劲,行动有点异常,一到休息日就连他鬼影子也找不见。我挺纳闷:这深山荒地里,二柱会去哪呢?
那天傍黑时我去食堂打水洗澡。一开门,发现一条黑影箭一般射到门后,迟迟不肯出来。我僵立在门外,惊骇得气也喘不过来。正巧队长路过食堂,一眼瞥见了我痴呆恐慌的神情,便大步跨过来,鼻音很重地问:“愣这儿干什么?”我指着门旯旮急切地说:“队,队长,门后有贼!”
屋里一阵轻轻的响声,许是想跳墙,队长顿时明白了,象头狮子似地跳进去,愣了,是二柱。就是那个行踪诡秘的二柱!
二柱埋着头。我惊诧地发现他手里竟然拎着个酒瓶。
队长问:“你干什么,你?”
说着,就用粗实的手指去戳二柱的额头。戳得二柱一连退了几步,二柱不敢吭声,望了队长一眼,眼光是可怜兮兮的。
“你干什么呢你?”队长又问,虎视眈眈。
二柱只是低着头看了看他手中的酒瓶。
“妈的巴子,问你干什么你哑啦?”队长显然已经开始动怒,但他强忍着那股一个劲往上冒的烈焰,指着酒瓶厉声地问:“那,是什么?”
二柱将酒瓶抓得更紧,深怕被夺去。
这时,大伙闻声纷纷从工班出来了,见是二柱,只远远地躲着看。
此刻,我多么希望大伙一齐过来替二柱求求情呀。不知怎的,虽然全队的人都对二柱敬而远之,一副惹不起的样子,但我总觉得二柱是一位挺可靠的朋友,其实也是很通情达理的。只是有时候有点玩命罢了。
我很失望,看到大伙儿表情冷漠。
“怎么啦?”队长太阳穴的青筋一条条突起,对着二柱就是一拳!二柱倒在地上,满鼻子的血。酒瓶也碰碎了,溢出一地的香油,香喷喷的。我惊讶地望着二柱。
不知谁把指导员喊来了。指导员对队长耳语了几句,就去拉二柱。二柱一甩胳膊,狠狠地吐了一口血水,说:“要打就打死我吧,这鬼地方,迟早要把命丢在这里的!”
我怔怔地望着二柱,心里极不是滋味。
当天夜里,召开职工大会。会场就在饭堂里,各人搬个小马扎,稀稀拉拉坐了一片。整个会议,队长一直死绷着脸,模样怪吓人。到了最后,是队长作自我检查,嗡声嗡气地说了一通我不全明白的话。我似懂非懂地听着,觉得队长很了不起,是一个气量很宽的汉子。
结果,指导员当众宣布,让二柱认真反省自己的小偷小摸行为,什么时候认识正确了,有了悔过的表现,什么时候再正式上班。
二柱因偷香油而停工了。
我们住的是用篱笆和油毛毡搭起的简易便房。我们的附近,没有一个村庄,只有山,黑压压的山。连绵起伏的群山。我们的生活也是再清苦不过了。开进大云山快一年了,才开过几次荤,还是我们的生活车去镇上拉粮,碰上人家卖死猪肉就给便宜买回来了。镇上离我们老远,至少四十里地。我们的生活车一个月跑一趟,每一次都是满载而归,除了菜,还有大伙托我捎的生活用品和书籍。长时间呆在这远离人烟的鬼地方,偶尔有机会去趟赶个集,我高兴得没法形容。
队里的任务是挺明确的。要在大云山拦腰打一个隧道,连隧道架一座桥。这就是我们的任务,然后铺轨的工程再交给铺架段。听队长说:这是他有史以来碰上的最长的一个隧道。队长说:“小子,算你有福气,一参加工作就叫你碰上了!”
我一时不知道是忧是喜。
工程进展很快,畅通无阻。队长把高兴挂在那些张油黑粗犷的脸上。挺舒心。大伙也兴高采烈,说照这样下去不出一年半载就可以铺轨了,就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了。队长揪准时机,大作动员,宣布今后吃午饭就不用下山了,那样白白浪费时间,同志们一上一下不划算。还说了一句时间就是胜利的时髦话。于是任务又落到我们炊事班的头上,由我们炊事班上山送饭。我早就盼着机会进山了,急忙找到炊事班长陈师傅,要求把送饭的差事交给我。老陈师傅是湖南人,个子瘦小,长了一脸密密麻麻的络腮胡,喜欢开玩笑,人也风趣。他指着草坪里一副用废火车轮盘做的杠铃说:“喏,伢子,进得了山就必须举得起这个铁砣砣,举给我看看,敢么?”
我看到了老陈师傅眼光里一丝善良的笑。走过去,运足了气,吡牙咧嘴地把杠铃歪歪斜斜地举过了头顶
老陈师傅终于对我刮目相看了。我满心激动地担起了这副沉重的担子,步履艰难地在崎岖陡峭地山道上攀登。老远老远,队长就发现了我。他把安全帽一甩直奔我而来,挡在我面前,用怜惜的口吻说:“怎么会是你?老陈师傅呢?”说着,就伸手来夺我肩上的筐子。我挣扎着,还是让他一把抢去了。
我跟在队长身后,喘着粗气,用衣襟抹了一把汗说:“队长,是我自己要来的。其实进山也不难,老陈师傅偏不让”
“嗨!小李子你咋搞的,嗨!”
队长把饭筐挑到了工地。队长紧跟着吹响了哨。清脆的哨声在深深的山谷回响一阵后,工地便静下来。大伙嗷嗷地欢叫着涌来,挥舞着手中的安全帽。队长笑着骂:“操,一帮土匪不是?开餐喽,开餐喽!”
我手忙脚乱地替大家打饭。这种热烈的场面使我惊喜不已,激动不已。滚烫的汗珠沿两颊淌下来。
静下的工地,这时却依稀听得到一阵有节奏的“叮当叮当”声。
“喂,那是谁?歇下来吧。”队长仰起头,眯缝着眼,喊着。
大伙都去望,见那桥墩顶上还猫着个人儿。
这时候“轰轰”的机器已停止了喧哗,沸腾的工地一片沉寂。听到呼喊,那人朝我们挥挥手。我感觉到他在笑。队长自言自语地说:“又是大牛吧,这小子,玩命干!”
我知道,队长挺喜欢大牛。大牛是三班的头,不太喜欢说话,一副与世无争的脾性,可是干活却是样样都抢先,玩命地干。我还知道,大牛是全局最年轻的“劳模”队长一训人总有一句“你看人家大牛吧”的口头禅。话传到他耳里,他也只是谦逊地一笑。大伙儿心里服他。
大牛是个“孤儿”这一点没有人不知道。二柱也私下跟我说起过他。于是我就知道了大牛的父亲是个当大官的,按二柱分析,起码也是个处级,但是后来跟大牛母亲离婚了,离婚的时候大牛正式参加了铁路工作。
这些个有关大牛的家底,二柱说知道的人不多,就他有数。
望着大伙狼吞虎咽地吃饭、快马加鞭玩命地干活,我内心有一种说不出的东西在冲撞着自己的灵魂。跟这些人过日子,有痛苦更有欢乐啊。
队长那一次打了二柱很后悔,好几次我听到他悻悻地说:“我他妈的这脾气一辈子啦,操!“
我觉得二柱被停了工,二柱会很伤心。就跟队长说:“让二柱哥上班吧。“队长望了我一眼。
过了一个星期,队长同意二柱上班了。我知道队长心里过不去。队长说:“不是赶上工期紧,你小子一边呆着去!”
二柱重新上了岗,果然玩命地干活。二柱是个风钻手,我见他往安全绳上一吊,荡在半山腰就是一晌午。二柱跟我说,只要队长不给他处分,他一辈子这么干下去都心甘情愿。不知怎的,自从那次事发后,我就不敢怎么面对二柱了,理亏似的。我低着头说,处分的事队长可能早就忘了。他又说,怎能呢?要是真忘了就好了。“其实队长这个人心眼很好,只是脾气坏。”他又补充了一句,怪认真的。只是他要香油干嘛只字未提。
果然一直没提起二柱受处分的事。二柱变得坦然了些。他说做儿子的总要对得起老子。他告诉我,原来他爹也是一条铁路汉子,一个老共产党员,不幸的是在一次隧洞塌方事故中遇难了。二柱就接了班。来单位的时候,身后还跟着个妞。第二天,那妞闹着要回去,说县城比你们这里好玩十倍还不止。说走就坚决要走。几个好心人去追,二柱手一拦,说:随她去吧。于是蹲在地上哭,哭得没了眼泪。二柱就再不曾哭过。
“一晃就是五个年头哪。”二柱轻轻叹息道。
这天,休大礼拜。大伙都换洗了自己又脏又臭的工装后,就开始甩老k、吹牛。我被大伙冷落在一旁,在他们眼里我还没有资格跟他们去“混”太嫩。
我感到孤单无味。这苍莽的大云山,四周除了山还是山。再就是寂寞的风。
这时我想起了离住房不远的地方有一条小河,一条河面不宽深不见底的小河。在明丽的阳光下,象一条飘忽蠕动的玉带。
我决心去散散心。当我悄悄走到青青的河滩边时,一棵歪脖子柳树下我发现了二柱正横躺在这里。
二柱扭头乜了我一眼,心事重重地样子使我不敢上前打扰。我感到内疚和歉意齐袭上心头。自从二柱那次偷香油事发,我一直没敢找他解释。二柱会原谅我吗?我要早知道是二柱,二柱就不会背着个怕处分的包袱了。我与那件事有直接的关系。但二柱也的确怪,至今也不肯道出原委来。大伙都说这小子犟,以前是从没见过他有过这种不光彩的行为的。
我正要转身离去,后边传来了二柱嗡声嗡气的声音。
“过来坐坐吧。”
我有点惧怕二柱,但还是硬着头皮说:“二柱哥,你在这歇息啊。”
二柱的脸色很难看,只拿眼角挑了我一眼,闷不作声。
“二柱哥,那次的事你还记恨我?”
二柱蓦然抬起头:“哪次?”他怔了片刻,但立刻又明白过来:“哪能呢,哪能呢?”
我感到有点窘迫,讷讷地说:“我真不知道是你,不然——”
“好啦,不再提那件事!”二柱挥挥手。
二柱的脸膛油黑油黑,人也粗粗实实的。是一条山东硬汉哩。
大地又静下来。阳光明烁烁的,眼前的小河静无声息,泛着鳞鳞的波光。
二柱长长地叹了口气,这种无字的语言使我立刻意味到二柱心事重重,想说又不愿说。
果然就是这样。当二柱的目光在我稚气未脱的脸上游移一定的时间以后,从兜里摸出一包皱巴巴的“铜鹅”香烟,对我说:“抽一支吧。”
我慌忙推辞,但还是被二柱恳切的目光征服了。我点燃这种当地最劣质的香烟,眼泪也紧跟着呛了出来。我听到二柱在我耳边灌输“不会抽烟的人不叫铁路工人”我“嗯嗯”地应着。二柱就告诉了我一个积压他内心已好几天的秘密。他说他母亲给他来信了,一件又喜又忧的事——二柱的母亲在老家给订了一门亲,让他立刻回山东去办大事!
这有什么忧的呢?
二柱沉重的叹息道:“你太天真了,当你遇到了这样的事,你也会找个知心的人倾谈的。”
我更纳闷了。
二柱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走吧,你会知道的。”
就在那天,当二柱领着我爬山越岭走到大云山背面的时候,我知道了一切。
在一片茂密的玉米地里,一间简陋的木屋挡住了我的去路。就是这间小屋,诞生了二柱的美梦,把二柱的魂牵引住了。
我弓腰走进去。屋架是用几根粗细不匀的杉木搭起的。屋顶和墙,则是用一束束的玉米秸捆扎而就。屋里家什简陋,一张粗糙的木床和几件炊具,一个油漆剥落的大木箱。仅此而已。
屋子里的女主人略带着羞涩而客气的迎接了我。我眼里跳过一丝惊慌。这就是你的家?美丽而可怜的女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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