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云山情怀

    “她的丈夫死啦。”

    路上的时候，二柱告诉我。但确切地说，当初我并没想到二柱已成了她实实在在的男人。当时我只想，一个死了丈夫的女人与二柱有何相干呢？

    现在，这个女人就拘束地坐在一条小马扎上，这条马扎我断定是二柱的杰作。我自然想到了队长揍二柱的场面，那香油，汩汩地流着二柱该是多心疼啊，二柱哥，我明白了。

    二柱一直傻呆呆地凝视着她。她的眼睛的确迷人，象蒙上一层薄薄的雾，虽然黯淡，但显得温柔含羞。她的肌肤黑里透红，只有山里人才具有这种健美的特色。她的目光一接触到二柱炽热的眼神时，便勾下了头，随后，起身去生火了。我看到她的脸上洋溢着一种暗暗的喜悦。

    火燃了起来。一股浓浓的白烟呛得她直抹眼泪。

    “我来吧。”二柱站起来，关切地说。

    于是她站起来，把膝上的尘土轻轻扫了一下说：“那我去掰些玉米棒子来，给这位小兄弟吃。”说完，就出去了。见我愣着，二柱捅了一下我说：“想什么呢？你应该叫她嫂子。”

    我是该叫她嫂子。但我总觉得开不了口。她结婚才半年，她的丈夫就在一次给别人开车拉煤的时候，车翻人亡

    我始终记得二柱和我说起她的遭遇时的那伤悲的神情，深情而悲切。他又说，那男的家里死活不肯放过她，都说她克死了丈夫。无奈，她毅然离开了那个余热未散的家

    有一次，二柱上班的时候开了个小差，发现了一只野兔，便追，一追就追到这里。这样，他们相识了。

    “你真的爱她吗？二柱哥。”

    “能不爱吗？傻瓜。”二柱不假思索。

    “那么，”我迟疑片刻，才说：“你妈那儿你又怎么办？你不回去啦？”

    二柱的眼神瞬间变得阴郁。他木讷回答：“我们”又回头望了一眼玉米地，继而认真地说：“我们说好了，等我们的大云山隧道工程结束，她就跟我走。”

    我大吃一惊：“你真这么快答应了？”

    　　“咽。”二柱肯定地回答“人总不能连一点情都不讲，何况我们真心相爱。小弟，我和她的事，就你知道，一定要替我们保密，懂吗？”

    懂了，二柱哥。

    我觉得自己一瞬间成熟了。

    转眼，就到了秋天。大云山的秋景好美。放眼望去，红的枫，白的菊，还有更多叫不上名儿的野花野草，把大云山点缀得美丽而生动。

    更让我们倍感欣喜的是，大云山工程进度飞快。局党报在头条位置给我们大伙亮相了。大伙儿干劲倍增。大伙依然不松动，不分昼夜轮着干。每当我把很少有荤腥的饭菜送到他们粗实亲切的手里时，我心里便涌上一股辛酸与愧疚，便要难过一阵子。但是快了，大云山，让我们尽早地离开你吧！

    ——喂，小李子，你离开大云山后的第一件事打算干什么？

    ——还没来得及想呢。不过我挺想家的。

    ——松包，你永远长不大的。

    ——那你呢？二柱哥。

    ——我呀，首先吃上几碗红烧肉，过个瘾，痛痛快快地过个瘾！

    我想起那一次跟二柱的对话来。当时他的眼里燃烧着一种渴望，喉结猛地抖了一下。我“噗哧”一声笑了，看他那副贪馋的样子。

    过了几天，上面传来消息：局里要来人视察大云山工程。队长着了忙，脸上却挂着自豪的喜悦。走到哪，就说：“快啦快啦，大云山工程结束，你们该睡媳妇就睡媳妇啦”

    队长来炊事班找老陈师傅商量接待局里来人的伙食问题。

    “我说队长哇，还是先把你自己抓好吧，你看你那肚皮，连你堂客见了也会伤心的”老陈师傅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队长的确脱了形。大云山开工以来，队长就跟进山前判若两人。

    老陈师傅见队长沉默了，还是拍了拍干瘪的胸，语气坚定地说：“放心吧，没问题！”

    结果一连几天暴雨猛降，毛草车路竟成了沼泽，出不了车，进不了镇。老陈师傅愁眉苦脸地找到队长。队长说：“爬雪山，过草地，你也得想办法。丢了荣誉，拿你老陈问罪。”

    老陈师傅苦苦地一笑，意味深长地摇摇头。

    大雨不停，上不了工，大伙只得在家雨休，甩扑克。二柱在食堂找到我说，小李子，快走，捞鱼去。我见到二柱裤脚高挽着，手里拿着个盆，神采奕奕。

    我扔下手里的活儿，跟他出去了。

    这一出去，就成了我永生的悔恨。那一次的情形，我始终刻骨铭心。

    我记得，当我们来到小河边的时候，我惊呆了：昔日那条少女般含着温柔的小河，此刻间成了一个放荡不羁的泼妇，肆无忌惮地撕扯着、怒号着。浑浊而汹涌的河水，淹没了附近的原野，一片汪洋。

    二柱又不知从哪里找来了簸箕，已光了膀子捞起来。几场暴雨，把整条小河的底给搅翻，鱼儿虾儿成群结队被激流赶至浅水处。这时候，我只有一个念头：捞！快捞！不是局里来人吗？这下老陈师傅不用发愁了。老陈师傅也挺辛苦啊。买菜做饭全是他。

    二柱打量了我一遍，从他的目光里我看出一丝赞许，我们谁也不作声，只听到耳边滔滔地流水击打着堤岸。

    蓦地，我感到身子狠狠地往下一沉，象从高处跌落下去似的，身不由己。一瞬间，水就淹到了齐胸高，我的心在一阵剧烈的跌落感之后又轻轻地飘了起来

    “站稳！别动！“

    我的心飘到不知何处，一切便在那一瞬间发生了。我感到世界一片混浊。我的眼前掠过一道凄凉的白光。我企图用纤弱无力的双手抓到一点什么，于是双手扑腾着，什么也没有。一切都是徒劳。完了，恐怖与窒息使我的头越胀越大，但我求生的意念却又是那般强烈！我还年轻啊，才十七岁。

    我被一起一伏的浪涛托起又沉下。我似曾听见一个凄切而悲哀的声音在呼唤我，是那么遥远而微弱，仿佛来自另一个陌生的世界。这朦胧意识中的呼唤声渐渐微弱、消失了，在我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楚中。

    我这条命竟然最后从死亡的边缘捡回来了。我醒来的时候，首先看到的是一张慈祥而陌生的面孔，隐约听到有个声音在说：“醒来了，他终于醒来了！“

    我动弹了一下，眼泪从脸颊上落了下去。睁开眼，发现床边围了好多的人，我意识到自己给大伙增添了多少的麻烦。这时，有人对我说：“小李子，副局长亲自来看你，你好些了吧？”

    象被一个铁锺轻轻敲了一下，我惊恐地望着面前已两有鬓斑白的副局长，惊呼着：“二柱哥呢？二柱哥呢？”

    大伙相继凝视了片刻，最后是队长硬咽着说：“二柱，他走啦”

    我再也控制不信眼泪了，只知道哭，哭。

    我什么话也不会说，甚至对副局长的关怀也置之不理。

    以后的好些日子，我看见大牛哥悄悄落泪，总是一个人孤单徘徊。令我再次撕心裂肺的是后来大牛哥也走了。人们在怀念他时说东道西，有种说法是说他们当副局长的爸爸总会想法把大牛调走，人老了，想有个人在身边。但是大牛哥硬是不愿跟他父亲去，硬是舍不得离开大云山。不管怎样，大牛哥是好样的，是条铁汉子！我想。

    大牛哥是在二柱走后约摸两个月光景才离开这个世界的。队长在没有退休之前一提起往事，那么牛高马大的汉子立即眼眶潮湿，他内疚的摇头叹息道：“大牛有出息，是我害了他。”

    我对那时的情形记忆犹新。桥墩一天一天地加高，威风凛凛地在大云山脚下扎稳了根。那时工地上满目彩旗，被粗野的山风“啪啪”地撕扯着。清脆悦耳的哨声在指挥着一台往桥墩上装混凝土的升降大钢斗。队长亲自坐镇，口含哨，手执指挥旗，工程进展井然有序。由于队里缺了个风钻手，队长让我顶二柱，我就正式上山了。

    当时烈日当空。我眯缝着眼翘首遥望徐徐上升的大斗。强烈而苍白的光晕急闪着。就在这时，我听到一声撕裂天空的巨响，这响声使我现在回想起来还心惊胆颤。地面上，一个人影朝另一个人影猛烈而疯狂地撞去！由天空突然降下的黑压压的混凝土铺洒一地的瞬间又激起一阵山洪爆发般的巨响！然后，整个世界鸦雀无声，重归沉寂。

    阳光暴晒着每一张油黑而瞳孔张大的脸。钢斗耷拉着庞大的脑袋在半空摇晃着，无力地张着松弛的嘴，一切的罪恶都是在它本不应该松弛的巨嘴里发生的。等我们醒悟过来并且冲向被混凝土淹埋的地方时，一切都已经晚了。每一张脸都面如土色。尔后，队长象一头咆哮的雄狮“嗷嗷”地嚎叫，悲凄的叫声久久地回荡在山谷啊——啊——

    大牛就在一瞬间把生命交给了大地。就在一声划破天空的撕裂声后，大牛一个冲刺，把队长推出了生命的禁区大牛那瘦弱的身躯是如何推得动壮壮实实的队长呢？当黑压压的混凝土铺天盖地砸向队长头顶，在闪电般的一瞬间大牛迟疑了吗？

    队长疯狂地用手抠着混凝土，满山谷震荡着他歇斯底里的悔恨。山谷平静下来，一切都平静下来了。大牛哥艰难地蜷曲着身子，十个手指象是要抠破由地狱通向天堂那一层膜而弯曲着。我不敢多看大牛哥的神情，在他身上我见不到一点他往昔的风采。

    埋葬大牛哥的那天，全队都停了工，举行了一次隆重的追悼会以后，所有的人们随着灵柩缓缓游移，将大牛哥送到了他最后的归宿之地。人们怎么也难以控制自己的感情，一任伤心的泪流出。

    副局长也来了，他拭去眼角的泪，什么也没说。然后，在大牛哥的坟上洒了一层红红的土，在人们惊异的目光中走进了一片林子

    大牛哥就与二柱安息在这块他们埋怨他们挥洒血汗他们中止青春的土地上了。队长弯下身子，将一片薄薄的纸在大牛哥的坟上焚烧了，不是纸钱，大伙看得清楚，是一份正式的调令，是副局长没经大牛哥同意而为他办的调令。我迷惘了：是队长不愿让大牛哥从他身旁离去？还是大牛哥不忍离开这贫瘠的土地？

    前年我回大云山看了看，二柱的坟还垒得高高的，芳草萋萋。二柱的坟就在大云山脚下一块偏东向阳的土坡上。与他做伴的还有大牛哥。他们是真正的兄弟呵。算了算年岁他们在的话大牛哥该三十七岁，二柱也有三十三、四，都该有妻室的人了。大牛哥牺牲得凄惨却壮烈。是我亲眼目睹的。没有点血气的男子做不出这样的壮举。起码我是这么想的，我去看望他们的时候是春天，坟墓的四周桃树环抱，开满了粉红叶蕊的花儿。

    那一次我还独自一人穿行了隧道，还站在大云山脚下仰望那座连接大云山的象虹一样架于天空的桥，真是气贯长虹、蔚为壮观。我就肃立在那个巨大的桥墩下，缅怀从这儿消失于世的大牛哥。

    此刻，我想起了我们即将离开大云山时的情形。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时刻啊！我们一个个全都痛哭流涕，这是激动的泪、欢欣的泪啊。两年了，整整两年！我们的工程结束了，但大伙每每一想起死去的大牛和二柱，那股象火山爆发前酝酿已久的岩浆般的高兴劲不泼自泯了。大伙心里难受。这胜利的喜悦二柱和大牛也应该分享的啊。

    当天傍晚，夕阳西沉，把巍巍的大云山镀上一层绚丽耀眼的金色霞光，山的层次在此刻变得清晰而明了。

    我决定去向大牛哥与二柱作最后一次告别。远远地，我看到一尊美丽迷人的塑像伫立在傍晚的霞光中，她的被光色洗染过的柔发在金色的山风中徐徐飘扬。我不愿惊碎她凄美的回忆。多好的一个女人啊，二柱哥曾经说过要带你一起走的，没想到他却留下来了，永远在这里与你相伴了。

    她转过身来，发现了我，脸上闪过一丝惊慌与不安的神情。而当她认出是我时，眼泪竟然泉水般溢出来。

    我悲伤地说：“大姐，二柱哥是为我”

    我再也说不下去了，哽咽着，望着二柱哥的坟：二柱哥，要是你还活着，你会有一个多好的妻子啊！

    我们沉默了很久，听山风在呜咽。然后我告诉她，我们要走了，离开大云山，去新的地方。

    “我知道你们要走的，迟早，要离开这儿的”她哀伤地望着我：“小弟，你能帮我个忙吗？”

    我点头答应了。

    她又说：“我知道，你们都是好人，你们队长，也是好人，二柱在时”她的眼圈忽地又红了：“二柱在时，他说他最怕的是队长，可他不知道，队长是一个好人。昨天，你们队长找到了我，临走，他悄悄地留给我一百元钱，我不能要，我凭啥要呢？请你代我还给他，说我非常非常感谢他。”

    这时，我才看清她手里握着一叠钱。我顿时恍然大悟。我的队长啊从那时，我深信了这些常年奔波于荒山野岭、漠漠荒原的粗犷的铁路汉子善良而高尚的灵魂。

    那位我至今不知姓和名的女人，那天前来送我。她回忆往事，再一次请我转告她对队长的谢意。其实队长已在离开大云山后的另一次爆破施工中，被飞来的石头砸折了腿，病退山东老家。我没说。我极认真地倾听她的述说。她请我去吃桃，明年夏天，一定要去，那是她为二柱和大牛栽下的。我难过地点点头。

    这时候，一个小男孩飞快地向我们跑来，我觉得有点面熟。过一会我又自嘲：这个熟悉且陌生的大云山呵，哪能呢？也许是我弄错了，但小男孩的身影及稚嫩的目光深深触动了我的心——二柱在这里扎根了！

    哦，我遥远而亲切的大云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