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六月,岭上杜鹃红,转过重重山峦,这一带地势变得很平,不比玉鼎城沙河县的繁荣,抬眼只有几处寻常田庄,打听之下才知道,此地离城有好几里路,虽是村野之地,却山灵水秀,民风淳朴,无论是问路还是借水,庄户们回答招呼都很热情。
三人下了车,改为步行,沈青吩咐几句,车夫便赶着马车往城里去了。
一路都是客栈马车,乍出来走动,看着清溪碧水和来来往往的行人,白小碧精神好了许多,主动问道:“师父,我们这是往哪里去呢?”
温海道:“去了便知。”
每次问话他就是卖关子,白小碧微有不满,转向沈青:“沈公子?”
沈青笑道:“去了便知。”
白小碧气得低声道:“你们是串通好的吧。”
沈青提高声音:“我与温大哥怎么串通了?”
温海果然停住脚步,转身看她:“我这徒弟先前还算孝顺听话,如今是越来越胆大,不把为师放眼里。”
白小碧尴尬道:“我并不敢。”
沈青摸摸下巴,喃喃道:“我看白姑娘与温大哥,怎的越看越不像师父徒弟呢。”
这话听着有点怪,白小碧居然很不自在,心知再说下去他必定又要打趣,于是不敢开口,恨恨地瞪他。
路旁一个老头在锄地,沈青走过去作礼:“敢问老丈,李家村怎么走?”
他生就一张讨人喜欢的脸,说话也有礼,老头听得笑了,放下锄头指路:“顺着条路往前再走一里,就是李家庄了。”末了又好心提醒:“小公子是外地来的吧,李家庄里有个李乡绅,到地头了你去会一会他,包你办事方便。”
沈青谢过他,三人不紧不慢顺着路往前走,白小碧不时与他玩笑,倒也不觉得累,行至李家庄,已是下午了。
除了地方大些,李家庄其实和往常所见的田庄差不多,只是田里劳作的人似乎不多,六月天气,风却比别处大许多,因此显得不那么闷热。家家户户外面都晒着些东西,气味古怪,白小碧仔细瞧过才发现是鱼干,心下暗忖,这么多鱼,莫非这周围有湖有海?
到陌生地头办事,要先拜访当地有名的乡绅,攀个交情才好办事,这是出门在外的规矩,李乡绅家不难打听,虽说只是个乡绅,但因为身后背景,在这一带已经算了不得了,石头狮子,高高的门,早先听说姓李,白小碧已经猜到是安远侯家的人,此刻并不觉得奇怪。
沈青递了个字条进去,不到一盏茶工夫,李乡绅便笑容满面亲自迎出门,下人们前倨后恭的态度转变令白小碧发笑。
这李乡绅姓李名坤,算来是安远侯的堂兄弟,年近五十,却白白胖胖保养得体,他先拱手朝温海作礼,再执着沈青的手,将三人迎至厅上坐定,须臾便有茶送上,白小碧垂首站在温海身后,拿眼睛打量四周。
李乡绅笑道:“先前竟不知两位大驾光临,乡下简陋,没什么稀罕物招待,有所怠慢。”
沈青并不摆指挥使的身份,何况安远侯李德宗与沈家在朝中算得上名头相当,因此又故意拐来拐去论一番交情,到最后索性以晚辈身份称“世叔”李乡绅听了更喜欢。
三人正说话,里头忽然走出一名年轻公子:“爹,听说来了贵客,不知是哪位?”
李乡绅忙道:“此乃二小儿,名唤允。”
对方虽无字,却不能直呼其名,沈青起身笑道:“原来是二哥。”
李允回礼,看父亲。
李乡绅连忙示意沈青坐,因不便透露他的身份,敷衍道:“一位旧友之子,姓沈,那位温公子也是京里来的贵客,你先进去叫人准备,晚上摆酒,与两位贵客接风。”
李允答应着退下。
再说了几句话,李乡绅果然开口挽留:“这里离城远,贤侄既是来办事的,往来恐十分不便,寒舍虽比不得城里客栈,闲的书房却还有两间,两位若不嫌弃,就委屈些住下,早晚出去也方便,我膝下有一小女尚未出阁,这位姑娘不如进去与她同住,正好作伴。”
这话正合了二人的意思,沈青转脸看看温海,见无异议,立即笑道:“如此,打扰世叔清静了。”
李乡绅道:“贤侄说哪里话。”转脸吩咐下人去收拾,又叫了个丫鬟来带白小碧进去与小姐作伴。
白小碧看温海,有些不安。
温海示意她去:“李公好意,怕什么。”
李乡绅笑道:“小女性情还好,姑娘不要怕生,就当这是自己家里。”
李家本有三位小姐,大小姐二小姐俱已出嫁,剩了位三小姐在家,乳名唤作慧中,年方十五,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忽然来了个姐姐作伴,喜得什么似的,论相貌虽不很出众,但性格极讨人喜欢,拉着白小碧问个不停,又将自己的小玩物拿出来与白小碧看。
见识过陈府的气派,这房间的摆设自然算不上最精致,不过在乡下已很难得了,想起自己往常在闺中,过的可不正是这样的日子,白小碧越发感慨。
夜里,李乡绅果然置办酒席,李小姐好奇,拉着白小碧隔着窗远远地偷看。
“姐姐的表哥是那个穿白衣裳的公子?”
“正是。”
李小姐趴在窗上多看了两眼:“姐姐是京城人,来我们这里办什么事啊?”
阻止吴王对李家下手,不知叶夜心到了没有?白小碧敷衍她:“我也不知,是表哥与沈公子来办事,带着我好玩呢。”
话音方落,忽听得有人在背后笑道:“三妹妹不好好陪客,又在这里淘气。”
来人正是白天所见的二公子李允,白小碧连忙作礼。
李允还礼不迭:“听说姑娘姓白。”
李小姐过去拉着他道:“大哥三哥都在京城随堂伯父办事,如今只二哥在家,二哥很好说话的,最疼我了。”
李允略带宠溺地骂她:“当着客人也这般无礼。”
李小姐正要说什么,忽然朝着白小碧身后叫:“娘!”
白小碧慌得转身,只见身后一名中年妇人扶着丫鬟走来,三四十岁,衣着华丽,神态雍容,略显傲慢,边走边道:“这么多人,在说什么呢。”
李允规规矩矩作礼:“夫人。”
这话一出口,白小碧便知他是庶出了,既已知道来者身份,忙也上前见礼:“见过夫人。”
李夫人淡淡地看李允一眼,接着换了副亲切的笑脸,拉起白小碧的手:“这可见外了,是白姑娘吧?我听老爷说京里来了贵客,所以过来看看,我这丫头性格还好,就是年纪小不知道什么,丫鬟们若有怠慢之处,你只管骂她们,若还不听就来找我,别受了委屈。”
白小碧道:“多谢夫人,我看她们都很好。”
李夫人笑着点头,转向李允:“外头有贵客,该仔细招待,不出去作陪,反进来做什么。”
李小姐忙过去抱着她的手臂:“娘,是爹不让二哥陪的,可不能怪他。”
李夫人对女儿十分疼爱,见她为李允开脱,便不好再说什么,板着脸:“你又跑出来胡闹,看我不打你。”
李小姐嘟了嘴:“在房间里没趣儿,出来看看嘛。”
“这么大还撒娇,叫人笑话。”李夫人推开她,再嘱咐白小碧两句,便扶着丫鬟出去了。
李允这才抬脸,朝白小碧道:“客房许久不曾用,恐怕东西不齐全,所以方才叫下人收拾书房出来,不知怎样了,我过去看看,白姑娘与三妹妹玩吧。”
白小碧应下,目送他走远,暗忖,怪道大公子三公子都被送去京城跟随安远侯办事,却将他留在庄上,规矩该留老大在家么,原来是庶出,大夫人待他甚为严厉,难免令人怀疑她偏心,不让庶子挣前程。
晨风吹干露水,初日照上湖面,水光映天光,十分壮阔,李家庄旁边果然有个湖,此湖名为青龙湖,而三人目前所站之处,地名就叫做龙王滨,小江水经此处汇入青龙湖。两山对峙,中间是百丈绝壁,山隙望去如高高的天门,这一带江面略显狭窄,湍急的江水自门内涌出,奔流入湖,势不可挡。
听着水声,白小碧有点胆战:“据说阴宅都不该选在这等险地的,沈公子难道怀疑在这里么?”
沈青正凝神看周围山势水势,闻言摇头:“尚且难说,这脉走得有些离奇,似断似连,古来险中求胜的怪穴也不是没有。”
见他看不出来,白小碧拉拉温海的袖子:“师父看出来了么?”
温海面不改色:“没有。”
白小碧多看了他两眼,欲言又止。
沈青再寻思半晌,依旧不能解,于是提议:“不如去高处望一望?”
三人登上旁边山腰,站在高处俯瞰下面形势,但见湖水空茫,远处云中时有鸥鹭影掠过。
早起李小姐听说白小碧要出门,便缠着想跟来,但她这种大户小姐岂可抛头露面随便乱走,结果自然是被夫人一顿骂挡了回去,气得她躲在房间哭,此刻白小碧望着眼前湖山,再回想当年生活,反而生出几分庆幸,闺中小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固然无忧无虑令人羡慕,但哪里看得到这样的好景见识到这么多故事呢,可见世间事有所失必有所得。
对于目前的改变,她并不觉得怎样,唯一难过的便是爹爹之死。
这样闲云野鹤的日子,若得亲人陪伴身旁,纵然不做什么小姐,也是绝无遗憾的。
心中一动,她不由转脸看身旁温海,只见他迎风而立,白衣起伏,面对湖山美景,深邃的眼中难得不再平静,依稀竟透出一丝自负。
祸及亲人,纵然大有福德又怎样,只愿今后身边所有人都能平安无事,白小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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