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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帷幕背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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缝一人,他尚有不少阴招可以利用。指尖滑过不同质地、不同形状的容器,容器中盛满各式触媒,只消提供一条释放的捷径,闭锁在物质外壳下的能量足够粉碎任何有机体。

    主意未打定,杰罗姆左手尾指触到一样冷冰冰的硬物,马上记起朱利安留下的怪锤子。据说,这小玩意儿在适当频率下可以击碎任何硬物。杰罗姆动动心思,却又暗自摇头,就算冒险触发“预言术”,找到所谓“适当频率”的可能仍极其渺茫,何况自己根本接近不了半空中的水晶。念头没转完,身旁的尼克塔已主动出击,朝弗迈尔站立的金属吊臂猛挥一剑。

    双手剑不带丝毫劲风,像块吸水的海绵将所到之处洗劫一空,剑刃传来阵阵异响,恰似坟地里蟾蜍的低鸣,响声令人心生寒意。杰罗姆头一次有机会“安全”地观察这件武器:像裹了热空气的幻影,剑刃虚无缥缈,充斥着非实体的感觉,略一挥动四周便泛起燃烧卤素的怪味。同迷幻外表相比,它造成的毁灭货真价实——就算金属吊臂比人还粗,一剑下去必定会断成两截。双手剑无坚不摧的印象太过强烈,连杰罗姆也不敢想象其他结局。

    弗迈尔不慌不忙,不在乎即将垮塌的立足之处,却用两只手组成个“取景框”,对着空中射落的光线专心比划着,俨然是位外出写生的画家。双方一动一静,只要剑锋再滑翔三分之一秒,老裁缝就要从邪教领袖变成一条落水狗。

    “成了!”弗迈尔微笑,脸上挂着个孩子般的得意表情。

    这表情既阴险又诚实,黑暗的动机加上单纯的喜悦,二者同样不加掩饰,结合起来竟格外匹配。弗迈尔小心引导一段光线在他手中结成“帷幕”,仿佛凭空取下大块薄薄的水晶片,分秒不差截住了剑锋。杰罗姆本打算施展一次“目盲律令”,给对方制造点不便,接下来的变化却令他动弹不得,只得歪着脑袋观看了整五秒。与他相比,尼克塔脸上的表情才是真正的震惊。

    双手剑横穿过光线编织的“帷幕”,像撞在剃刀刀片上的灯芯草,立即分成左右两股,优雅地对称展开——可惜再无法造成杀伤效果。弗迈尔像一位耍木偶的人,用手中无形的丝线牵拉着下方的表演,他手指一动,剑刃顷刻化作虚体,只好在某个平面内独自张牙舞爪。双手剑的主人浑身发震,显然没经过挥剑落空的情形,近乎无限的自信正遭遇强劲挑战。

    杰罗姆眨眨眼,只感得似曾相识。这场面他肯定在哪见过。通天塔的实验室,光学与矿物学课程飞快闪过,他挎包里还装着一块方解石……假如把双手剑视作一道入射光,将“光幕”假定为某种晶体,弗迈尔利用恰当的介质造成了光线的折射。方解石对入射光的分解实验他做过许多次,这道“帷幕”产生的效果相当类似。倘若猜测成立,正面的攻势只怕全是徒劳。

    “我和你们的区别在于,我了解自己的处境。”弗迈尔笑容不减,脸上展露出无所谓的表情。他耸耸肩,用调侃的语气说,“我看得清楚明白,先生们,这是场无目的、无价值、且无意义的游戏。这句话的重点在于:棋子们需要执着于胜负吗?假如每一步都身不由己,输赢又有何妨?偏偏你们还万分凝重,自以为敌我分明,为各自秉承的无聊价值而战……没错,黑棋是邪恶的,白棋即将拯救世界,呵呵!然后呢——”

    弗迈尔说:“一局过后,所有棋子都得回盒子里躺着。所有。”

    尼克塔爆发出惊天怒吼,全力抽回剑刃,仿佛咆哮的狮子。“今天你哪也去不了!”喉咙深处闷雷阵阵,他作一次短促的深呼吸,挫折感带来的愤懑反而引发骇人的斗志。一震手中剑,尼克塔双目寒光四射,转而用无起伏的音调说:“你已经是个死人。”

    老裁缝笑笑,“这事嘛,或迟或早。”

    不进反退,尼克塔转身跃下金属螃蟹宽阔的脊梁,落地时举手劈死距他最近的半恶魔步兵。牺牲品第一时间支离破碎,像岩滩上迸裂的浪头,弥留之际发出简短的惨呼声。惨呼令双手剑精神一振,接着旋风般横冲直撞,视野中所有活物被列入斩杀的名单。杰罗姆对此十分不解,尼克塔显然没打算夹起尾巴逃逸,也没有放过弗迈尔的意图,夸下海口却纵身扑杀次要目标,这种行为着实令人费解。

    当然,与时平台上只剩他一个目标,弗迈尔友善地笑笑,接着掷出无以计数、卷云般的碎纸片来。杰罗姆就地散开,紧贴着脚下的金属外壳四下流窜。不少纸片径直嵌入他所站立的位置,坚固的合金简直不堪一击。密集攻势未能对他构成什么威胁,顺着平台外延周游一圈,待到碎纸片动能耗竭,森特先生完完整整回到了原位。踩两脚满地纸蝴蝶的碎片,纸张质地再平凡不过,想不通是何种力量造成这夸张的战果。

    弗迈尔使劲摇头,“不得不说,您真是位逃跑专家!”

    “过奖了。”森特先生不客气地消受下来。“不如将这面墙放下,让我也给你两下。有来有往,这场戏才有看头。”

    弗迈尔认真思量,眼望着他问:“就算明知道所作所为毫无意义,仍然要垂死挣扎吗?”

    “对不起,哲学非我所长。”杰罗姆平心静气地答道,“毫无意义,你不也玩得挺开心?要真如你所说,大家是同一只棋盘上的棋子,我宁愿好好享受这场戏法。没准你该到战场上走一遭,去看看什么叫无价值的死。人要是填饱了肚子,还真以为自个比动物高等许多,非得为两句口号而活呢。”

    弗迈尔禁不住大呼鼓掌,“一语中的!!!”

    脸上的褶皱都在发光,他愉快的表情不像面对死敌,倒好比碰见了生平一位知己。“向阁下致敬,”老裁缝躬身行礼,接着抬起头,恳切而遗憾地说,“如果可能,开始逃命吧。”

    说完这话,弗迈尔手势微变,充当掩体的光幕马上聚拢成线,变成一列锋利的刀具,将金属外壳裁纸般剖开两半。光线所过之处青烟顿起,金属残片红热崩裂,同时温度飙升。螃蟹的脊背像巧克力般翘曲塌陷着,杰罗姆四处腾挪,跳跃传送,落脚点转瞬沦为炽热的熔融状态。只见他整个人片刻不停,变作流动的闪电链,与中央一道光刃共舞。热蒸汽裹着大量尘埃,蓝色电芒仍不住画圈,不肯跳下业已滚烫的金属表面。

    光刃平推纵切,弗迈尔逐分寸地剖割着,揭开外壳露出下方的高温陶瓷。此刻平台表层纷纷化作冒烟的条块状,仿佛久旱龟裂的粘土地,令闪电链失去赖以流动的介质。眼看杰罗姆即将在致命高温下重塑成肉身,收起游走的光刃,弗迈尔无声瞻仰着对手的结局:电芒劈啪作响,一具人形在逆光中半跪起来,四肢猛烈挣扎,映出三片花瓣状乱舞的影子。尘埃中星星点点的可燃物噼啪发响,裹着大片火星朝四周弥散开。再经历一波痛苦痉挛,挣扎的人体忽然凝定不动,仿佛灌满了氢气的圆球离地升腾,中央仅略具人形,外观化成一团飘浮的球状闪电。

    电团举起前肢,极度陌生地打量着自己,无法肯定刚发生何种状况。由于得不到任何解答,杰罗姆?森特只得将注意力转向四周:半空悬挂的水晶射出耀目光辉,照亮了所有尚未断气的活物,模糊形体下,他们像随风摇摆的星星烛火,在概率汪洋中载沉载浮。那些半死的个体眨眼就要熄灭,其他个体情况各自不同,但都随概率的潮流波动不已。

    相比之下,立在吊臂顶端的邪教裁缝外形诡秘,状似长满尖刺的蒺藜,表面找不出任何平滑之处,质地和上过釉彩的瓷器差不多。斜下方那位手执大剑、四处收割生命的,此时像一柄巨型镰刀,浑身开刃,新月状刀锋每夺走一条性命、就被打磨得更加锋快,是不折不扣的杀人机器……

    面对眼前奇景,杰罗姆只能推测、自己不慎触发了一道“预言术”,并且在法术效果结束后未能及时脱离,才会陷入这般奇特而尴尬的境地。整个世界扭曲为象征符号构成的“象限”,这与他多次施展“预言”所进入的场景如出一辙——至少以上猜想比认定自己突然发疯要好一些。

    “精确地说,此地属于‘现实的侧面’。同一区域若聚集了太多特殊人物,现实的森严壁垒被迫让出一道夹缝,你所处的位置就在其中。”耳边响起熟悉的女声,杰罗姆浑身僵硬。距离如此之近,他完全肯定来人就是“只存在于想象中的”C女士——概率的一面,母性的集合体。

    “别回头,”对方安静说道,“试着依赖自己的直觉。观察这块水晶。敌人全部的力量便来源于此。打碎它,胜利在你手中。”

    追逐,嘶喊,狂乱的尖叫。一半置身于“现实的侧面”,杰罗姆朝中央水晶迈出一步。周围暂停的时间随之流动起来,像一首恢复演奏、还有些仓促的舞曲。再一步,他听见弗迈尔拉长腔调的叫喊,目睹尼克塔极度缓慢地斩杀一人。水晶仿佛触手可及,前方强光攒射,传来的斥力几乎令他再难寸进。

    动用全部意志,杰罗姆勉强触到水晶的实体。最后一步,球状闪电的外壳收敛殆尽,他总算恢复了正常模样,看上去万分狼狈,所幸浑身部件都还处在原来的位置。一面按住水晶外壳,一面摸出挎包里的共振装置……杰罗姆感觉有人手把手地指导着他,凭空挥舞金属锤,沿既定速度快速空转两圈——金属锤立刻变成个关着小恶魔的鸟笼,强烈的震颤令他几乎握持不住。眼下旁观者再没有机会阻止破坏过程,锤子“咣当”一声落在水晶表面,瞬间迸发出二十倍于“敲击术”的力量。

    最后瞥一眼面目狰狞的弗迈尔。对方显然没料到失败来的如此轻易,又如此不可理喻。手中的锤子当先粉碎掉,脚下悬浮的水晶体继而出现一道蜿蜒裂痕,并最后一次大放光明。杰罗姆如释重负,知道刚完成了既定任务,在破裂声中朝下一跃,就势打个滚,背后射来的强芒猛得熄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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