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精明,即刻见风使舵:“是是是,虽然那些食客说好,但他们哪里有大人的见识高明,我这就立刻叫人停了,不许上这道菜了。”
袁恕己才又低头吃了几口别的。
陈三娘子见他似满腹心事,偏偏一字不吐,反而“坏”了自己正好的生意自从老朱头因病退隐后,自然有许多习惯吃他手做汤面的人十分想念。陈三娘子趁机便叫厨师挂了这雪团子的菜色,只说是老朱的首创,乃是天下绝品的菜肴,果然消息传出后,有不少人风闻而至,这些日子三娘子赚得眉开眼笑。
若换了别人,自然不舍得立时切了这肥肉,可三娘子却知道袁恕己为人,在他好好跟人说话的时候,最好便规规矩矩应答,否则等到他只用刀剑说话的时候,一切悔之晚矣。
三娘子摸不清袁恕己的来意,只得惴惴陪着。
如此又过半刻钟,袁恕己道:“英俊先生,到底什么来头?”
脸上的笑微微一僵,三娘子却很快又道:“是个目盲的教书先生罢了,大人这话好像有什么深意似的?”
袁恕己道:“我,隐约觉着他有几分眼熟,但”
对于桐县大多数的人、包括陈三娘子在内,对英俊的印象,都是一个清雅端庄,风姿超绝之人,事实也的确如此。
但在袁恕己的心中,一提起英俊,想起的却是在雪谷里那个躺在一根燃烧着的枯骨旁边儿、须发横飞的枯槁“尸首”,然后,才又竭力让自己的思绪转到现在的这个英俊先生身上。
怪就怪“英俊”先生给他的第一印象,实在太深刻了,当然,这一切也有阿弦的功劳。
袁恕己抬眸:“你绝不会对一个无用的瞎子大献殷勤,我本来以为你是贪图他的美色,谁知道你竟然十分守礼,这就怪了,猫儿什么时候不吃腥呢,尤其是送上门的腥。”
三娘子笑:“大人,您说什么呢,怎么说的我跟个我看中英俊先生,当然是因为他能干。”
袁恕己从军多年,军中的荤口也是不忌,加上吃多两杯酒:“能干却不得干,亏得你能说出口。”
三娘子愣怔,然后红了脸,泼辣如她,也能流露羞臊之色,实在罕见。
袁恕己哼道:“以你的性情,本不该是畏首畏尾的,怎么?你不敢碰他?因为什么?”
三娘子强笑:“大人想必是醉了,这般拿我说笑。”
袁恕己字字如刀:“你才见他两面,就立刻对他的话言听计从,那时候他一心要离开桐县,可并没答应你当账房,你说看中他能干,这样能干的人不留在身边儿,又送去哪里?而且还随送了银子给他,这可不是素日以悭吝著称的老板娘的所做。你并不是在相账房,而如在送神一样。”
他虽有几分醉意,心却是极清醒的,说的话更直指要害。
三娘子暗中咽了口唾沫:“大人”
袁恕己敛了笑,沉着脸色道:“如今人已经走了,你还要替他保守什么秘密?把你那些花言巧语都收一收,胆敢说一句谎话,你不怕我用一千种法子拿捏你?”
他将手中的空杯一捏,转向三娘子。
三娘子对上他阴鸷的双眸,没来由打了个寒噤。
但
三娘子跪坐起身,又为袁恕己将杯子斟满,然而双手已经禁不住发抖,酒水洒了些许出来。
她看着那水珠乱落,眼神也有些慌乱,几度嗫嚅:“大人,我之所以相助英俊先生,的确有个理由,只是我万万不能说。”
袁恕己道:“哦?”眼神中冷冷玩味之意。
三娘子硬着头皮道:“但是大人,我有另一个秘密可告诉大人,作为交换,大人可否不要追问我英俊先生之事?”她的口吻里带了哀求之意。
袁恕己晃了晃杯中酒,道:“那要看你的秘密值不值得听了。”
三娘子道:“是跟阿弦有关的”
袁恕己手势一停:“哦?”
三娘子觑着他的脸色:“大人答应了?”
袁恕己道:“小弦子又怎么样了?”
三娘子迟疑片刻,终于把心一横,她跪坐倾身,略靠近袁恕己耳畔,手拢着唇边低语了一句。
灯光昏暗,酒力上涌,外头众人的喧哗声太大。
袁恕己竟未听清:“你说什么?”
三娘子顿了顿,略提高了些声音:“阿弦那孩子,其实是个女娃儿。”
眼前的袁大人仿佛化成了石雕,面上神色,如醍醐灌顶悲欣交集,又似如梦初醒受惊匪浅
三娘子也不敢动,只仍保持着那个手拢着唇边的姿态,不知等待自己的是吉是凶。
可片刻,袁恕己丢了手中杯子,猛地起身,他起的太快,几乎将桌子都掀翻了,桌上的酒水果品等随着震了震,滑向另一侧。
袁恕己举手欲推开门扇,手碰到槅门之时又退回来,他走到三娘子身边儿,眼睛恶狠狠地盯紧了三娘子。
陈三娘子忽然发现自己可能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被袁恕己俯身盯视,他通身的杀气在瞬间喷薄而出,室内骤然冷却,几乎让她浑身簌簌发抖。
不过是片刻的对视,却仿佛生死交关。正在三娘子后悔欲死的时候,听得袁恕己低低说道:“你听好,此事若再告诉任何一个人,我会让你死的苦不堪言。”
他咬牙切齿的姿态,宛若一头猛兽在磨牙吮齿。
三娘子几乎不信自己死里逃生,呆呆答应:“是、是!”
袁恕己后退,将门推开,一阵冷风猛地灌入,室内影乱,三娘子几乎疑他去而复返,要将自己杀之了,委顿在地的瞬间,眼前人影一晃,是袁大人推门而去。
河北道,将近沧州地界。
一连赶了半个多月的路,阿弦累的如狗,玄影却依旧精神之极。
唯一庆幸的是,因是从北往南,故而越是往内去,严寒的气候越有所减轻,毕竟极少有地方如辽东一般酷寒难忍。
虽然对于当地人来说冬日仍旧难熬,但是对阿弦这种从小儿在极寒地方历练出来的少年来说却不在话下。
因为盘缠有限,在路上阿弦通常会选最便宜的客栈投宿,有时候错过宿头,便在寻常百姓家里借助一宿。
那些百姓们见他们两人,一个少年一个盲人,不管家境如何,均会伸出援手。阿弦在走的时候通常也会留几枚铜板以示谢意。
这日,因急着赶路,错过了宿头,阿弦且走且张望,也想找一户农家歇脚,谁知直到入夜,都不曾见到山林中有什么亮灯的所在。
阿弦有些心惊,回头道:“阿叔,我们今晚大概要在野外露宿了。”
英俊道:“早叫你慢着些,河北道地界,往沧州这条线上是这样的,据说是因为之前遭过兵祸”
英俊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
阿弦已经问道:“阿叔怎么知道?”
英俊道:“之前在客栈里休息的时候,我听那些吃饭的客人说的。你只顾着吃东西,并未听入耳去。”
阿弦“哦”了声,又苦恼:“先前出城的时候天色还早,我哪里想到这半天连一户人家都遇不到呢?”
英俊不由笑道:“且留心,人遇不到是平常,别再遇到老虎狮子之类的。”
阿弦起初吓了一跳,继而醒悟:“阿叔,吓唬我对你有什么好处?再说狮子老虎来了,我早手快脚快地跑了,看你却往哪里跑。”
车内英俊无声莞尔。
如此又摸黑走了半个时辰,那头健驴也有些开始罢工,阿弦正焦急中,目之所及,却见前方山林中,月光下若隐若现地,好似有一处建筑。
阿弦起初大喜,立刻向英俊报道:“阿叔,有地方住了!”
英俊道:“荒山野岭”却并没说下去。
阿弦只顾心喜找到了借宿之处,不然冬日里在野外露宿,可不是好玩的,何况英俊方才一句戏言,又惹出她许多不妙的联想,因此一心奔着那地方而去,眼见越发靠近,依稀能看清那长长的院墙,似是一座庄园。
可阿弦来不及喜欢,因那庄园在黑夜里静默矗立,偌大的地方竟连一点灯光都没有,透露出几分诡异之色。
阿弦远远地瞅见,本能便觉着呼吸也困难,回头道:“阿叔,前面那似是个庄园,但是、但是看起来很可怕。”
英俊靠近车门:“怎么可怕?”
他说话的声音仿佛就在耳畔,阿弦有些惊慌的心才安稳下来:“看着像是没有人住过的。不知道会不会有”
虽然在桐县的时候已经习惯了见那种但毕竟桐县是她的“地盘”,这一路往长安,幸而有个英俊在身旁,不然只怕又要“大开眼界”。
可这毕竟是在夜间野外,阿弦本能地心生畏惧,连玄影也紧紧地靠在她的身边,双耳警觉地竖成尖尖地。
英俊道:“不妨事,到了后,你不要离开我身边儿。”
他虽然是个瞎子,但这句话听在耳中,却仿佛群神随护,无坚不摧一样,阿弦点头:“好的。”
毛驴儿吭哧吭哧又走几步,终于停在那屋子的外头,阿弦下车,心里先狠狠地一哆嗦,恨不得再度上车赶车而去。
原来,从远处看的时候,只隐约看清这庄园的大体轮廓,倒是可观,此刻凑近了查看,眼前的大门也已经塌陷了半边儿,顶上长满了枯草。
两扇大门也已经破损不堪,门前的地上杂草遍布,寒风吹过,便发出“咻”地一声,仿佛有什么巨兽在暗中窥人,沉沉喘息。
阿弦忙跳回车边儿:“阿叔,我们不要在这里好么?”
英俊已经下车,将她的手牵住:“别怕。”
阿弦忙握紧他的手,这会儿英俊已经下了车,道:“看看哪里能把车赶进去么?荒山野岭,不要真的有什么虎狼,伤了我们的脚力。”
他不疾不徐说罢,就好似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阿弦哭笑不得,张望片刻道:“那门扇旁边有个侧门。”
英俊道:“好,你留神些,别离开我。”
阿弦哪里敢,恨不得挂在英俊身上,一手紧握他的手,一边牵着毛驴,壮胆往庄园里走。
玄影一马当先,从那洞开的侧门旁钻了进去,阿弦忙叫道:“玄影,等等,别一个人跑了!”
那门洞里影子一晃,是玄影又探出头来。阿弦才松了口气,加紧几步,拉着英俊跟毛驴从侧门入内。
进门之后,眼前所见更是叫人咋舌,怪道整个庄园都无任何灯火,面前那原本也算宏伟的厅堂不知被什么所毁,门扇俱无,仿佛尸首的骨架,孤零零嶙峋而立。
阿弦之前曾经见过垣县鸢庄那惨状,如今这庄园,却比鸢庄不相上下但鸢庄乃是经历了灭门血案才落得那般,这荒郊庄园,又经历了什么?
阿弦不敢想,心怦怦乱跳,亦有些头晕,大概是错觉,竟觉着天色比方才更暗了几分。
玄影靠近她身边,喉咙里呜呜有声,眼睛盯着前方。
按照阿弦对玄影的了解,这是他看见了什么。
但阿弦什么也看不见。她不由转头看了一眼英俊紧握的手。
忽听英俊道:“你看看哪里有容我们睡一夜的地方。”
阿弦攥紧他的手,不知不觉掌心里已经出汗:“那边儿东北角,有两间房,看着还好些。”
两人走到角门处,车却上不去了,加上那毛驴不知为何犯犟,扭头摆尾地不肯往前,英俊便道:“你看哪里有什么可拴毛驴的地方,把它放在这里。”
阿弦打量此处倒是个背风的地方,头顶又有廊檐遮盖,让毛驴歇在这里倒好。
当即将驴子栓在走廊的栏杆上,又从车内抱了半捆草料出来给他吃。
阿弦所选的这两间房果然还适合一夜歇息,虽然也是四面漏风,幸而屋子好端端地并未塌陷,阿弦先是在墙角点了一根小小地蜡烛,又从车内抱了被褥出来,在地上铺好,便又解开包袱,拿了两个干饼子跟一囊水出来这就是两个人的晚饭。
忙完这一串,阿弦累的瘫坐在英俊身旁,斜倚在他身上,咬了两口饼子道:“阿叔,长安可真远,为什么大家就算背井离乡也想去长安?”
英俊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阿弦目瞪口呆:“哦。”
英俊笑了笑:“哦什么?你不信么?天下众人熙熙攘攘,不过是为名利二字。”
阿弦摇头:“但我不是,伯伯也不是。”
英俊略微沉默:“那陈基呢?”
阿弦认真道:“陈大哥不同,他是要做大事的人。”
英俊道:“那他是为名乎,为利乎?”
阿弦哭笑不得,学着他的口吻道:“都不是乎,陈大哥是想做大事,他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胸有大志,当然要实现心中抱负了。”
英俊道:“哦。”
阿弦觉着他的“哦”里头毫无诚意,待要辩解,却又止住,决定以事实胜于雄辩:“横竖你见了陈大哥就知道了。”
英俊却道:“你先前看过的那封信,陈基是怎么说呢?”
阿弦看一眼放在旁边的包袱:“陈大哥在信上说很好。但”
她迟疑着低头,陈基在信上说,他已经在长安京兆府找到了差事,且情形十分之好,让阿弦勿念。
然而在阿弦看来,却并非如此。
陈基的确是找到了差事,也的确是在京兆府中,但这差事却极不好当。
阿弦在看信的同时,也看见陈基真正的境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