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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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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年前的那天夜里,当任广琇和堂姐看到了他和乔乔的国军军官身份证之后,他们紧张而又兴奋。他们反复告诫她,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我们任何人都不能以个人感情取代组织原则。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他们甚至要求她返回住处,稳住乔乔,以避免被觉察。她坚决地说“我做不到。”她的心跳得厉害。慌乱,气愤,悲伤,茫然,恐惧,什么感觉都有,就是没有镇定。他们终于答应送她回军部。那一夜,她几次起床,想回到旺苍,回到龙溪镇,回到他和乔乔的身边,把这一切都告诉他们,让他们逃走。可是,巨大的恐惧慑住了她,使她终于没有迈出脚步。第二天她疯了似的赶到旺苍龙溪镇。那家农户依旧,可是再也看不到他和乔乔了。农户一家人都躲在堂屋的门后,伸头探脑,像窥探一个稀罕动物。她转身赶回军部,到保卫局去找堂姐和任广琇,可是他们也不见踪影了。

    后来的故事是听说的。当天夜里,保卫局锄奸队就逮捕了他和乔乔,把他们秘密关押在旺苍县城的一家豆腐坊里,严加审讯。他说“请同志们相信我,我们没有投敌,这是一场误会。”但是保卫局认定这是叛变行为,并且指认他是混进革命队伍的叛徒。他说:“同志们,你们为什么不能冷静地想一想,为什么这么幼稚?斗争是复杂的,斗争的手段也是多样的,我是一个参加革命多年的红军指挥员,如果真的要投敌,你们是不可能发现的。”她的堂姐说“你们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他苦笑着说“你们打算把我们怎么办啊?”堂姐说“你必须交代,还有哪些同谋,谁是你们的上级,谁是你们的下级。”他火了,他说徐向前总指挥是我的上级“你们都是我的下级!你们把我放了,我请徐向前总指挥来跟你们解释。”但是他们根本不听他的,任广琇还上去踢了他几脚。以后她才知道,任广琇因为暗中恋她,对他更加义愤填膺,下手也很重。当然,都是以革命的名义。

    为了防止他们逃跑,任广琇还发明了一种“背靠背”的捆绑法,把他和乔乔的双手和双脚都捆在一起。但是他们还是在夜间磨断了绳子,乔乔身体小一点,从窗户的铁栏杆钻了出去。被发现后,后腰挨了一枪。乔乔在那一夜拖着带伤的身子,潜入对面的树林,开始还是一拐一瘸地小跑,后来是艰难地走,再往后就是爬了。天快亮的时候,总部的巡逻人员发现了她,她报出了一个密码,说要见徐向前总指挥。等见到徐总指挥之后,她只来得及说了一句话,就断气了。

    后来,后来的事情又是一波三折。听说徐向前总指挥亲自带人到旺苍县城那家豆腐坊,可是那里什么也没有了,只剩下一地血迹。保卫局的解释是,由于他们磨断了绳子,保卫局的三名干部赶到现场,他突然发起攻击,情急之下,一名干部向他开了枪。

    那以后,她就生活在一种难以言状的情境之中了。最初她被调出了机要科电台队,到红军被服厂当会计,后来又被调到供给部,当粮秣员。从此她变成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她没有要好的同事,没有可以推心置腹的朋友,没有娱乐和社交,当然更不会有爱情。组织上还曾经跟她商量,说部队越来越艰苦了,可能还要转移,一部分老弱病残可以疏散到地方去,问她有没有回苏州老家的想法。

    她那时候真的动心了,她想离开这个梦魇之地,一了百了。可是她不甘心,因为她一直没有听到组织上对他的结论,也没有接到组织上对她的勉励或者处理意见。一句话说到底,她一直没有搞清楚,那件事情她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朦朦胧胧中,她感觉到她做错了。尽管后来方面军总部宣布,他的性质是叛逃,但是她觉得在组织上的这个结论的背后,还隐匿着更深层次的东西。

    果然,长征到延安之后,一位熟悉他的同志有一次悄悄地告诉她,她不仅错了,而且错大了。她把总部的一个重大计划破坏了,否则他就把国民党军的一个师拉过来了。

    她惊呆了,看着那个同志很长时间说不出话来。后来才喃喃地说“可是,保卫局,可是还有保卫局”

    那位同志说“你糊涂,那时候你们四军的保卫局是干什么的?挖墙打窟窿找反革命,找特务,找叛徒。这下可好,抓了一个大特务大叛徒,那他们还会松手啊?可是,他的任务是总部直接下达的,归徐向前总指挥直接领导,根本就不让保卫局沾边。保卫局那些猪脑子,两只眼睛看见的全是敌人。”

    她问“他和乔乔真的死了吗?”

    那位同志说“你问我,我问谁去?”

    她说“后来徐向前总指挥亲自赶到旺苍了,他应该不会死的。”

    那位同志说“但愿刀下留人,可是就怕那声喊来迟了。”

    这些年,她的脑海里是有疑点的——既然他的行动是受徐向前总指挥直接领导的,那么徐向前总指挥后来赶到旺苍,他的命就应该保下来了。假使没来得及保住他的命,那就应该为他恢复名誉。可是一方面宣布他被打死了,一方面又宣布他是叛逃,这两条中间至少有一条是假的。既然死了,正常情况下,就应该恢复名誉了,就不应该隐瞒事实真相了。既然还需要隐瞒事实真相,那么就有可能是他还活着,并且真的“叛逃”了。

    每每想到这里,王凌霄心里就有一种难以遏制的冲动,她想,今生今世,她应该再见到他。她不一定向他表白,也不一定要听他解释,只要他们再次重逢,只要他的眼睛看着她的眼睛,那就什么都不用说了。也正是出于这样的心理,她才坚持没有离开队伍,冥冥之中,她总觉得还有重逢的日子。包括后来主动要求到江南工作,在潜意识里都有一份期盼,因为在川陕根据地的时候,他每年都要回到陆安州“做生意”她想,只要他还活着,就一定会在陆安州出现,她还是想离他近一点

    只是,如果那位同志的话是真的,她就太对不起乔乔了,那个像映山红一样朝气蓬勃的女孩子,那个心地纯洁如一泓清泉的村姑,仅仅是因为她的狭隘,就断送了美好的年华。是她杀了乔乔啊!

    只要不是战事紧张,每到傍晚,王凌霄总是喜欢到杜家老楼西边的冈峦上散步,在那里眺望天穹。云海苍茫,日落霞飞,天幕下就像一座辉煌的宫殿,一座海市蜃楼。多少次她望着西方那变幻无穷的天际,心里隐隐地便响起奔驰的马蹄,恍恍惚惚就看见了那匹矫健的雪青马。马背上的他,披一袭红色的战袍,英姿焕发,纵横在天壤之间穿云而过

    有一次她问叶子“天茱山里是不是有一个云舒庄园?”叶子歪着脑袋想了半天说“没听说有什么庄园,只是听说老林子里面有大片大片的粮田。不过那是古代的事了,如今那里是无人区,瘴气大,也没有路,进不去”

    她说“既然古代都有人进去,而且里面还有粮田,怎么会没有路呢,这么多年难道就没有人进去过?”

    叶子又歪起脑袋想了一阵说“那谁知道呢?不过以后总会有人进去吧,那么多粮田呢!”

    八

    听说眨眼汉子送来了“老头子”的紧急命令,霍英山和彭伊枫三步并作两步往司令部作战室跑,路上霍英山蹦蹦地对彭伊枫说“估计是要动真的了,‘老头子’跟鬼子纠缠了这么长的时间,方方面面都准备停当了,要攻打陆安州了。”

    彭伊枫说“哪有那么简单啊,真的下手,至少要开个联席会吧?那时候我们就可以搞清楚‘老头子’到底是谁了。我分析八成是川陕根据地红四军的那个沈政委。”

    霍英山愕然地瞪着彭伊枫说“那个人不是说被处决了吗?难道借尸还魂?”

    彭伊枫意味深长地一笑说“司令员,别忘了,兵不厌诈啊!”霍英山又往前蹦跶两步,斜眼看着彭伊枫“你是怎么知道的?”

    彭伊枫说“心有灵犀一点通啊,从指挥风格上就能看得出来。”

    霍英山说“那我们就等着见证吧,如果真是,那真说明你料事如神,以后七支队的指挥,全部由你拍板。”

    彭伊枫说“还是民主一点好,免得你以后又抵制我。”

    霍英山哈哈大笑说,嘿“又揭老排长的疮疤。”

    到了作战室,见到眨眼汉子,眨眼汉子把任务不紧不慢地传达了,霍英山和彭伊枫都有一点发愣。自然不是攻打陆安州,甚至不是正经八百的战斗,而是要彭伊枫亲自率领抗敌剧社去“皇协军”里演一次节目。原则是小分队行动,人不要多,节目精干,但声势要大。“老头子”亲自点的节目是一条腿和汉奸的下场。

    霍英山蹦到眨眼汉子的面前,手指着眨眼汉子的鼻子说“你不是开玩笑吧?到汉奸部队去演戏,还让政委亲自去,有这么打仗的吗?”

    眨眼汉子说“执行命令吧,这不是开玩笑,这是对敌斗争策略。”

    霍英山还想说什么,被彭伊枫制止了。彭伊枫说“良将用兵,出其不意。既然‘老头子’部署了,就一定有他的道理。”

    霍英山说“演戏可以,怎么能让彭政委亲自去呢,那不是肉包子打狗吗?”

    彭伊枫脸一板说“司令员你怎么如此小看我,什么肉包子打狗,难道我是泥做的吗?”

    霍英山见彭伊枫拉下脸了,声调马上降低了,讪讪地说“我这不是担心你的安全嘛!”

    彭伊枫说“司令员,看来‘老头子’要安排一场文戏,一定是有深远考虑的,要上升到陆安州抗战全局的高度来认识。不能光考虑个人的安危。”

    又对眨眼汉子说“请转告首长,我们一定完成任务。”

    眨眼汉子说“越快越好。”

    彭伊枫说“最迟明天晚上,最早今天晚上。”

    眨眼汉子说“那好,我这就回去报告。”

    当天上午,彭伊枫点将,人员有田红叶、晋薪、曾见湖、刘庆唐和小侉子等,只让冯存满带了一个排远远随行。田红叶提出,一条腿是王凌霄创作的,她也参加排练了,是不是请王凌霄一起去?

    彭伊枫思忖片刻说“王凌霄同志身体状况不是很好,这样风风火火地跑,她恐怕受不了。另外,这次演出是执行一项非同寻常的政治任务,同志们要做好战斗准备。”

    演出的地点是隐贤集东南的颜庄,那里驻扎着“皇协军”二团的三大队。这也是“老头子”指定的,据说三大队的基础比较好,安全相对能够保证。霍英山坚持至少要带一个连的兵力,彭伊枫认为不妥。“老头子”的意思他大致明白了,就是要在“皇协军”和鬼子之间制造猜疑,如果带上战斗连队,万一误会,反而把“老头子”的初衷弄拧了。

    杨家岭做梦也没想到,大名鼎鼎的新四军江淮七支队政委彭伊枫,居然轻车简从,就这么六七个人,大摇大摆地来到了颜庄三大队的驻地。杨家岭甚至怀疑这是疑兵计,一时半会儿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对待这位天上来客。

    彭伊枫倒是不见外,到了就一屁股拍在大队部唯一的一张楠木太师椅上,谈笑风生,说“杨大队长,别来无恙?在日本人手下当差,食有鱼否?”

    见彭伊枫如此从容不迫,杨家岭料定新四军已经把三大队包围个水泄不通,所以就格外谦恭。给彭伊枫递烟点火的时候,两只手一起颤抖,以至于洋火划了三四根才把彭伊枫的烟点着。杨家岭说“彭长官体恤我们这些没有血性的人,其实龟孙才想给鬼子做事,这不是为了弟兄们活命,曲线救国吗?我向彭长官保证,每次跟鬼子到天茱山‘清剿’,我们三大队都是枪口朝天的。”

    彭伊枫煞有介事地点头说“枪口朝天?哦,这么说你还是中国人咯?”

    杨家岭说“彭长官见谅。当这个汉奸,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谁要是心甘情愿当汉奸,天诛地灭!”

    彭伊枫本来不怎么抽烟,杨家岭敬上一根东洋烟卷,他就摆出一副见多识广的架式,跷起二郎腿,悠悠自得地吐着烟圈儿,乜着眼睛问杨家岭“怎么样,鬼子的饭还能吃饱吧?”

    杨家岭稀里糊涂地回答说“还好,还好,军饷是有着落了。”

    彭伊枫冷笑一声说“哦,军饷有了着落,狗有了骨头就摇尾巴。啊,是不是啊?比太监强多了。”

    杨家岭顿时面红耳赤,低眉垂眼的不再说话。

    彭伊枫说“不过,你三大队确实还有些义举。我听说在桃花坞跟鬼子一起栽秧的时候,你们就揍了鬼子少佐,了不起啊!”杨家岭的腰杆顿时挺了挺说“承蒙长官夸奖,这都是弟兄们路见不平。”

    彭伊枫说“还有,狙击方索瓦,贵部出了不少力,可歌可泣。”

    杨家岭这回不吭气了,因为狙击方索瓦的事情,他和常相知都被关了禁闭,罚钱不说,有消息传来,原信正在搜集他们的情况,不知道还有什么横祸呢。

    彭伊枫说“你们曲线救国,难得啊难得!我们直线救国,也不容易。今天我带来了几出小戏,犒劳一下曲线救国的弟兄们,不知杨大队长是否有兴趣?”

    杨家岭愕然问道:“就在颜庄?”

    彭伊枫把茶碗一放,笑笑说“难道是在杜家老楼?弟兄们方便吗?”

    杨家岭回过神来,看见冯存满和刘庆唐的手都按在枪柄上,顿时惊出一身冷汗,生怕这两个金刚似的家伙发出什么信号来,赶紧说“那好那好,我这就去张罗。”

    一场突如其来的宣传演出就这样开始了。这次就演了三个节目,两个活报剧一条腿和汉奸的下场,另有一出是田红叶的独角戏打个明白仗。演汉奸的下场的时候,因为人手不够,曾见湖扮演勇敢抗日的大哥,刘庆唐扮演观望犹豫的二哥,小侉子扮演投敌求生的汉奸,田红叶扮演受敌侮辱而又英勇抗争的小妹。节目演得有声有色,三大队的官兵起先不知道今天是从哪里来的好事,平白无故地就有好戏看。看着看着明白了,既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没有人捣乱。演到最后,小妹挣脱鬼子,弟兄三人联手把鬼子打死“皇协军”的士兵里还有人大声叫好。

    田红叶的独角戏就是打算盘,一把算盘当道具,演得满场都是噼里啪啦的算盘声。节目的内容就是算账,陆安州的鬼子有多少,中国人有多少,汉奸有多少,抗日武装有多少。开始把“皇协军”都算作敌人,敌强而我弱,后来“皇协军”觉悟了,反正了,中国人团结起来,每人头上顶着三只铁缸冲向敌阵,一人一口唾沫就把小鬼子淹死了。

    虽然三大队的官兵没有叫好,但不断有人发出惊叹。演出期间秩序井然,说明节目对于众多的“皇协军”官兵还是很有触动的。

    在演出过程中,杨家岭一直忐忑不安,只有他没能好好看戏,眼睛骨骨碌碌四处张望,还不时起身场前场后乱转。冯存满也很紧张,跟彭伊枫嘀咕“这狗日的进进出出,莫非是想暗算我们?”

    彭伊枫不动声色说“我料定他不敢,他进进出出,是为了安全呢,不仅是为了我们的安全,也是为了他的安全。”

    快要结束的时候,杨家岭的神色稍稍平静下来了。回到彭伊枫的身边,耳语道“长官,卑职已经备了酒席,请长官宵夜。”

    彭伊枫微笑四顾,然后说“我看不必了吧,我们抗日队伍向来是勒紧裤带打鬼子,不搞排场。”

    杨家岭说“有人想见长官,恭候多时了。”

    彭伊枫收敛笑容“谁啊?”

    杨家岭说“此处不便禀报,一会儿长官就知道了。就是他在亲自布置保证长官的安全。”

    九

    夜幕终于降临了,半个月亮浮上树梢。

    岩下从东边的树丛下面爬过来,低声说“下士官阁下,真想喝一口热汤啊!”荒木冈原说“再等会儿,一定要等村里的人都睡觉了才能下去。把粮袋拿给我。”

    按照白天勘察的路线,他们在山根下找到了一条小路,傍着小路,顺利地接近了离村庄有五百米左右的那个独立院落。目标是白天就观察好的,这段路面的人不多,一个早晨挑水的女孩,大约十六七岁的样子,白天又赶了一群白鹅在河边放牧。一对中年夫妇,白天在山下出现,差点儿就靠近荒木冈原和岩下栖身的山林了。他们在山下的一块红薯地里忙碌了一个上午,荒木冈原和岩下的晚饭也来自那块红薯地。可是岩下吃了红薯之后恶心得要命,又吐了出来,身体已经虚弱到了极点。除了那对中年男女和那个女孩,还有个大约五六岁的男孩,白天在院子前面的大柳树下跟黑狗玩,其他就再也没见到有人进出了。荒木冈原判断,这家大约就是四五个人,充其量还有一两个老人,对这样的人家下手比较安全。

    挨近那家农舍,果然有一只黑狗卧在院子的外面,好像有所警觉,懒洋洋地动了动前爪,吠了一声,就像咳嗽。荒木冈原扔过去一团儿蛇肉干,黑狗又吠了一声,抬起头来,四下里望了望,然后站起来,慢腾腾地走向蛇肉干,闻了一下,再拿舌头舔了两下,刚想喊叫,声音还没来得及出口,便倒下了。蛇肉干里有荒木冈原本来准备用于“玉碎”的剧毒药物。

    荒木冈原用匕首拨开院门,开门的时候吱呀响了一声,惊动了主人,一阵沉寂之后,东厢房里亮起了微弱的灯光。不久堂屋的门就打开了,一个人影出现在门口的廊台上,战战兢兢地喝了一声“哪个?”

    荒木冈原就在旁边,猛然扑了上去,胳膊像钢钳一样将男人的脑袋钳住,再一拧,男人就软绵绵地倒下了。荒木冈原扯出绳子,只用了不到十秒钟的时间,就将男人的手脚捆利索了。接着,荒木冈原冲进亮灯的内间,里面有一大一小两张土炕。果然只有一个女人,一个女孩和一个瘦小的男孩。

    女人刚想喊叫,荒木冈原飞身跃上土炕,抓起被子把女人捂住了,同时低声喝令岩下动手。岩下感到浑身突然涨满了力量,也冲上前去,把女孩和男孩的手脚捆住了,并且用破布塞紧了他们的嘴巴。

    灯光下,荒木冈原和岩下面对的是六只惊恐的眼睛和三具缩成一团抖动不已的身体。荒木冈原搬过一条板凳,坐了下去,然后命令岩下说“看看屋里,有没有食物。”

    岩下说“我想喝口热汤。”

    荒木冈原挥手给了岩下一个耳光“混蛋,什么时候了,还想喝热汤,赶快寻找食物!”

    岩下翻遍了屋里的每个角落,只找到了几只红薯,同时找到了一个鹅蛋。荒木冈原不认识白鹅,但知道是江淮的家禽,对岩下说“地下走的大鸟,到院子里去找。”

    结果仍然没有找到。荒木冈原走到女孩的面前,拿着匕首向她比比划划,意思是说“不许喊叫,喊叫死拉死拉的。”女孩听不明白他的意思,拼命地摇头挣扎,床上的女人也开始反抗,脚蹬头撞,发出呜呜的声音。只有那个男孩,被彻底吓傻了,一声不响地看着他们。

    岩下说“我想喝口热汤。”

    荒木冈原说“混蛋,就吃这个。”

    岩下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破旧不堪的厨房,黑咕隆咚的只有一只铁锅,而且岩下没法生火,只好把女孩身上的绳子解开,拖了过来,比划着让她煮鹅蛋。女孩路过门口的时候显然看见了倒在地上的男人,嘴里呜噜一声,就瘫倒了。荒木冈原冲了过来,左右开弓,把女孩打醒,让岩下继续往灶房里拖。后来女孩总算清醒过来了,岩下擎着匕首,在自己的嘴上吹了一下,做了个动作,告诉她只要喊叫,就会一刀结果了她。她领会了岩下的意思,点了点头。岩下这才扯掉塞在她嘴里的破布。

    女孩一声不吭,连动作都是轻轻的,找出了火镰和火绒,把火燃着了。那一瞬间,岩下看清了女孩的模样,身体瘦小,头发干枯,但是,眼睛大而明亮,居然出奇地平静。在火光下,她也看了岩下一眼,那一眼看得岩下心惊肉跳。他不知道这个女孩此刻在想什么,也许正在寻找机会逃脱,也许正在想法杀死他。

    水很快就沸腾了,女孩把鹅蛋放进锅里,囫囵着煮,开水的气味让岩下嗅到了久违的人间气息。灶火明明暗暗,闪闪烁烁。岩下不禁有些迷醉,有些幻觉,居然用哀求的声音对女孩说“我想喝口热汤。”

    就在这时候荒木冈原过来了,他已经把女孩的母亲和弟弟紧紧地捆在一起。荒木冈原说“快点,迅速就餐!”

    女孩捞起鹅蛋,扔进水缸里。荒木冈原恶狠狠地看着女孩,抬手就将女孩的嘴角打出了血。荒木冈原吼道“混蛋,找死吗?”

    女孩还是一言不发,看了荒木冈原一眼,弯下腰去,把鹅蛋抓出来,放在缸沿上轻轻一碰,再轻轻一剥,顿时,小小的灶屋像升起了一颗太阳,立即荡漾了温馨的香味。荒木冈原接过鹅蛋,停了一下,把它交给了岩下说“岩下君,感谢天皇陛下,赐给我们食物,好好干吧,为天皇陛下效忠。”

    岩下明白了。女孩在讨好他们,尽管她一言不发,但是她屈从了,她希望她的讨好能够得到回报,免除伤害。女孩的眼神和无声的行动,就像一个被放在屠案上即将被宰割的动物在做最后的乞求。岩下的心动了一下,恐惧又重新袭了上来。

    吃完鹅蛋,荒木冈原向岩下诡秘地笑笑说“岩下君,现在可以满足你的欲望了。给你十分钟时间,十分钟足够了。”说完,荒木冈原就离开了灶房。灶膛里还有余火,一闪一灭,坐在灶台后面的女孩,脸蛋被火烤红了,像一开一合的花朵。

    岩下明白了荒木冈原的意思,他注视着女孩,想象着女孩花蕾一样的rx房和处女的下体。女孩不漂亮,但她是女孩。岩下这样想,他想象着他插入女孩身体的时候,会怎样的竭尽全力,是怎样的酣畅淋漓。他渴望女孩的惨叫,那叫声将会把他的血液煮得滚烫。自从三十岁之后,他就一直渴望再次刺破一个处女,可是他一直未能如愿。他通过商业的手段接触的那些女人,或者是军部分配过来的女人,全都像干涸的古井,不仅空荡荡的,还散发着令人窒息的臭味。这个中国乡村的女孩,她的一切都是纯净的,未经污染的,她的肉体娇嫩且韧性十足,她一定会让他品尝到一顿来自山野的美味。

    然而奇怪的是,任凭岩下拼命地幻想,想象出最淫荡最刺激的画面和声音,可他自己的身体却没有任何反应。他觉得不仅下体软绵绵的,他的心甚至也变得软绵绵的。他觑了女孩一眼,女孩也忽闪着明亮的眸子在看他,目光是惊恐的,悲伤的,而在惊恐和悲伤的背后又隐藏着仇恨。

    终于他说“请原谅,我只想喝口热汤。”讲完这句话,他吓了一跳,我这是怎么啦?我怎么可以请敌人原谅呢?难道我真的病入膏肓了吗?可是我分明没有生病啊!她怎么会是敌人呢?她只不过是占领区一个贫穷的无辜女孩,为什么要把她当作敌人呢?这太不可思议了,太没有道理了。难道天皇希望看到我们伤害一个羊羔一样柔弱无助的女孩吗?

    “岩下君,你在磨蹭什么,完事没有?”

    岩下没有回答。

    荒木冈原又喊道“快点,一次就行了。我们要保持体力,让她带领我们去寻找。她一定知道那个出入口。”

    岩下清醒了,看了她一眼,她的眼神骤然闪烁了一下,她显然是个聪明的女孩,她显然从这七八分钟的时间里看出了他内心的渴望和焦灼,她显然已经从荒木冈原的叫喊声中明白了他和他对她的不同态度。他从她投来的惊恐的哀求的目光中,捕捉到了稍纵即逝的一丝期望,也许是在万分之一秒钟的时间里,他和这个异国农家女孩的心灵碰撞出了火花。

    荒木冈原一头冲了进来,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他想象中的情景绝不是这样的,他想象中的这里已经血流遍地,那个女孩已经昏迷或者半昏迷,而岩下正光着屁股像齐步走那样,节奏分明地向女孩的身体挺进。他想象中他还朝岩下丑陋的屁股上踢了一脚,然后大喝一声“起来吧,为了感谢天皇陛下的仁慈,让我们行动吧,像打开这个女孩的下体一样打开他们的秘密的军事基地,把‘皇军’的精液发射在天茱山的纵深。”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唯一发生的是女孩见到他的时候,眼睛里骤然闪过的、见到魔鬼一样的惊骇和绝望。

    “怎么,你没有干啊?”荒木冈原的脸上出现了阴森的困惑。

    “对不起下士官阁下,我不能。”

    “为什么!”荒木冈原咬牙切齿地问。

    “对不起下士官阁下,我只想喝一口热汤。”

    “八——格!”

    岩下顿时眼花缭乱,金星飞舞。荒木冈原的拳头暴风骤雨一般落在他的头上,脸上。荒木冈原一边教训他一边怒吼“太丢人了,太有损‘皇军’的体面了,面对敌国的女人,居然毫无战斗激情,居然无动于衷,真是太羞耻了!”

    荒木冈原至少打了岩下二十多下。岩下没有躲闪,也没有反抗,就那么昂首挺胸地任凭荒木冈原发泄。打完了,荒木冈原摸了摸自己的裤带,拍拍肚子,然后对岩下说“滚出去,警戒!”

    岩下满脸是血,眼睛肿得只剩下极小的一条缝隙,但是他从这极小的缝隙里看到了女孩眼睛里充满了同情和感谢,女孩已经把脸仰起来了,女孩的眼睛里还有焦灼。女孩的眼神分明是在求救——求救?向他?向他这样一个被他们称作鬼子的人求救?怎么会呢?

    但他分明看到,女孩的眼睛里闪烁的就是求救的光芒。是一个人向另一个人求救,是一个女孩向一个男人求救,而不是一个中国人在向一个鬼子求救。

    女孩下意识地向灶膛里一根一根地添加柴块,她的脸被火光映得更亮了。

    “滚出去,难道你不明白我的话吗?”

    荒木冈原又向岩下的脑袋上打了一拳。

    “是,下士官阁下!”岩下抹了抹额头,再也不看女孩,转身走了。岩下走到院子里面,脚下哧溜滑了一下,一个趔趄没站稳,咣当就坐在地上。双手一撑地,顿时僵住了,把黏糊糊的双手伸到月光下面一看,一股血腥扑鼻而来。

    岩下赶紧爬起来,看见草屋东厢房的灯火跳了一下,他定定神,小心翼翼地迈动步子,跨越流淌了半个院子的血迹,走进草屋。那里的情景让他更加毛骨悚然,土炕上女人的喉咙被挑断了,还在咕咕噜噜地冒着血泡,小男孩被齐刷刷地拦腰斩断。屋内血流成河。

    岩下在草房内呆了大约有一分钟,后来居然就不再害怕了,居然就异常镇静了。觉得脑子里有一种奇怪的东西在窜来窜去,有些晕眩,然后就开始呕吐。就在这时候,他听见了隆隆的雷声,咕咚,咕咚,哗啦,咔嚓

    他站直身体,然后转身出门,向灶房走去。走到门口,他就听见了呼呼哧哧的喘声夹杂着低沉的怒吼,还有呜呜哇哇的胸腔的低鸣声。一只歪歪扭扭的小木桌被踢翻了,几只粗大的陶碗掉在地上摔碎了。女孩的嘴巴被重新堵住,手脚也被捆上,但是身体上仅有的可以活动的部位还是在顽强地挣扎着,尤其是两只膝盖,像羊头那样不停地拱动,她全身的衣服已经被扯得只剩下褴褛几片,裸露的部分被灶火映照出玫瑰般的颜色。荒木冈原用脑袋将女孩的上体抵在灶台后面的墙上,正在吃力地,一次比一次勇猛地掰着她的双腿,但是女孩的挣扎使他始终无法顺利地开展自己的行动。

    岩下默默地注视着眼前,突然她看见了他,她在一次比一次绝望的挣扎中,眼睛突然闪了一下——也许根本就没有闪,也许她根本就没有看见他。但是,在那个时候,岩下分明看见她的眼睛向他闪了一下,并且似乎看见了她的泪水。

    “下士官阁下,请放开她吧!”

    这个声音就像沉重的滚雷,岩下自己都被这声音吓坏了。荒木冈原的动作倏然停止了,一切都沉淀下来,只有灶膛里毕剥作响的柴火。荒木冈原回过头来,向他报以莫名的微笑“你是说,让我放开她?”

    “下士官阁下,我们需要她,我们要完成天皇陛下交给我们的神圣使命啊,请放开她吧!”

    “你后悔了吗?”

    “不是,下士官阁下,我只想喝一口热汤。我们去履行‘皇军’的神圣职责吧,我愿意跟着你赴汤蹈火,直到找到那个秘密的出入口。”

    荒木冈原又笑了“你能保证,你有办法让她给我们带路?”

    “可是,我们试试吧。”

    “好——吧!”荒木冈原松开了手,站了起来,系好裤子,转身,突然一拳打在岩下的脸上,接着,只听一声脆响,荒木冈原的皮带解开了,皮带在空中银蛇一样飞舞,发出嘎嘎的响声,皮带落在岩下的脑袋上,额头上,胳膊上

    岩下倒下了,但是皮带没有停止,皮带仍然快速地飞舞,嘹亮地歌唱,它在岩下倒下的身体上欢快地舞蹈

    皮带是在骤然间停止舞蹈的。

    荒木冈原的脑袋突然向上仰了一下,眼睛在顷刻间睁大,像是质问苍穹,为什么,为什么,天皇陛下,你在哪里但是他已经等不及回答了——在他的脑袋和肩膀的连接处,发出咔嚓一声断裂的响动,接着,他的脑袋就向右一偏,脖颈处咧开一张大嘴,瀑布一般的血浆以极快的速度飚射到对面的墙上。

    那个过程不会超过十秒钟,但此后在岩下的感觉里,却是很长的一段经历。岩下当时对于背上的鞭打已经没有感觉了,他用双手搂着脑袋,甚至有空从胳膊与脑袋的缝隙里偷偷地观察女孩。他先是看见了一双赤足,它们被捆绑在一起,他还感叹于这双赤足恐怕至今没有穿过袜子,他想中国农村的女孩子实在太苦了,她们中有许多人可能到死都没有见过袜子。就在这时候他看见那双赤足在向他移动,两个拇指夹着一把菜刀。他看见了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坚定而湿润,她的眼睛在向他恳求,使用它吧,那样你就不会再挨鞭挞了,那样你就是一个正义和勇敢的男人了!

    其实他并不想杀死荒木冈原,挨打并不是反抗的理由。而且就算他想反抗,也用不着使用那把菜刀,他的腰间有匕首,只要他顺手一抽就出来了。可是当那把菜刀出现之后,尤其是菜刀后面女孩那双幽幽的眸子出现之后,他突然有了冲动。他想起了中国的一个成语,借刀杀人,过去他只是片面地理解借刀杀人就是玩弄手腕的意思,现在他突然体验出更深的内涵,原来与借刀同时借来的还有胆量和快感。他的心突然狞笑起来了“哈哈,下士官阁下,你已经揍我一年多了,就让我揍你一次吧。”

    当菜刀把荒木冈原的脖子砍断之后,岩下才意外地发现,原来他的力量并不小。

    十

    松冈大佐的心脏突然痉挛了一下,接着就出现了绞痛症状。这种猝不及防的感觉,使松冈大佐一下子就陷入惶惑之中,他不知道这是身体内部的原因还是身体以外的原因。从一定程度上讲,松冈大佐是相信宿命的。人的任何感觉都是有来历的,哪怕仅仅是咳嗽。

    松冈宁肯这次心悸是来自于体内的原因,但是,他自己否定了这个判断。他感到有一只无形的手在陆安州的上空呼风唤雨,凝云聚电,鼓荡雷霆,一次比一次猛烈地捶打他的软肋。

    他把目光投向夜空,皓月当空,幻影遍地。小城就像一艘停泊的巨轮,浸泡在月色的海洋之中。

    人在暗处,心在明处。

    他突然想,在这个月光如水的夜晚,陆安州的“支那人”都在做些什么呢?难道都在昏昏沉沉地睡眠?会不会有人像他这样,夜不能寐,临窗远眺,思接千古,神游八荒?他想一定会的,一个丧失了主权、被异族占领的民族,无论如何是睡不踏实的。他们每天夜里都在做着同样的梦,那就是让自己成为坚不可摧无往不胜的勇士,让自己的心和臂膀一样坚强起来,然后战斗。他突然产生了一股冲动,很想独自一人走上陆安州的街面,穿巷而过,看看陆安州夜的景色,触摸陆安州夜的脉搏,聆听陆安州夜的呼吸。最好是能够登上西边的天茱山,在突兀的岩石上,俯瞰梦幻般的山坳,倾听草木覆盖下群山的天籁之音。

    这个突然的灵感使他激动起来了,他想他一定会这么做的。作为陆安州驻屯军司令官,他绝不能连天茱山都没有去过就悻悻离开,那就太有损“皇军”的脸面了。他要在撤离之前,不,最晚也要在撤离之时登上天茱山,让大日本帝国的优质军用皮靴,在天茱山的主峰,在抗日分子鲜血浸染的土地上,踏上深深的痕迹。

    大约就在这个时候,他看见了他,他曾经无数次在心里勾勒的轮廓,那个“死而复生”的陆安州行政公署专员兼警备司令沈轩辕。无论如何他也不会忘记这个人,这个人毫无疑问是他最强大的敌人。如果把陆安州比作一个独立王国,把沈轩辕看成是流亡的陆安州君主,那么他松冈则是篡位的乱臣贼子。如今乱臣贼子君临陆安州,而它的真正主人却东躲西藏人鬼皆非。这是一个有趣的故事,故事的作者就是战争。

    战争有许多功能,主要显示在物资的争夺和拥有方面,因此人们往往忽视战争的更深层次的功能,那就是战争书写的人间艺术。两个没有任何交往,从来不曾相识的人,完全不是按照自己的意志就成了敌对的双方。各自站在自己的立场和栖身的空间,勘察对方,研究对方,谋阵布局,调兵遣将。陆安州就像一副盲棋的棋盘,那上面的每一次动荡和每一个事件,都不是孤立的,都是总体棋局中的一个步骤。

    松冈的苦恼在于,他无时无刻地不在感受对方的力量。自从驻屯陆安州,他常常会感到有一股力量平地而生,在聚集,在运动,向他步步紧逼。

    开春之后“亲善怀柔”工作繁荣一时,然而好景不长“皇军”的粮食辎重不断被劫“皇军”和忠于“皇军”的“皇协职员”经常被杀,据点哨所不翼而飞;天茱山抗日武装眼看坐大,训练装备编制不动声色地节节升高,蓄势待发;原先睚眦必报的中央军和新四军,似乎已经进入蜜月状态,多次联手对付“皇军”彼此协调越来越默契;“皇协军”同“皇军”的关系,由主仆关系渐渐变成了等级关系乃至平等关系;就连宫临济那样的狗腿子偶尔也敢对太君说“不”了,居然殴打“皇军”的下士官,围攻原信少佐,进而狙击“皇军”股肱方索瓦,变得越来越难以控制了。更有甚者,在陆安州城市和乡村,都在流行一个口号,叫做:“把拳头攥起来!”

    这才是松冈真正恐惧的事情。似乎有一双大手凌空挥动,煽风点火,耕云播雨。从天茱山到大蜀山,从淠水河到莽莽山林,伸出无数双手,男人的,女人的,年轻的,苍老的,这些手像森林一样呼应着空中的那只大手,成纲成目,成线成块,编织着一张如同黑云一样铺天盖地的大网。这张大网的名称就叫做全民抗战,在陆安州,它将由两百多万双中国手组成。

    可是,他是谁呢?

    从陆安州这些微妙的变化上看,他的突破口是准确的,思路是深远的,节奏是循序渐进的,效果是明显的。在陆安州中日角逐的这盘棋上,他不仅是精神领袖,也是政治旗手,还是军事统帅。他的麾下不仅是天茱山的抗日武装,也不仅是陆安州城内的地下人员,甚至还包括了“皇协军”、“皇协职员”乃至“满洲国亲善团”他企图统驭的队伍包括了行走在陆安州境内的所有的中国人,他的最终目的已经非常清楚了,那就是“以夷制夷”利用血浓于水的民族情结,通过宣传、离间、蛊惑的战术,瓦解剥离“皇军”身边所有的中国人,使“皇军”孤立起来,而使陆安州所有的中国人“把拳头攥起来”

    如果他的目的真的达到了,那将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到那时候,夏侯舒城的预言就将得到印证——全体陆安州的中国人同时行动,哪怕脑袋顶着铁缸向前冲,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把“皇军”寥寥两千兵马淹没。

    尽管皓月当空,但松冈的心里却是一团乌云。

    这天傍晚,董矸石手下的特工向松冈报告了一个令松冈十分痛苦的消息,新四军江淮七支队政治委员彭伊枫居然带领几个人的小分队,潜入“皇协军”二团三大队进行抗日宣传演出,居然还受到了“皇协军”的喝彩“皇协军”的大队长居然还设宴共饮。联想到前不久

    刚刚发生的围攻原信事件,狙击方索瓦事件,哗变事件,还有所谓的“二二七”会议,这样的“皇协军”还能用吗?答案是再清楚不过了。

    但是,松冈不是一个头脑轻易发热的人,他不会把问题孤立起来看。因为他了解“皇协军”仅仅是“皇协军”作怪,谅他们没有这个胆量。作为一个头脑清醒的“皇军”军官,松冈把开春以来发生的这些事件一一在脑海中过滤,透过现象看本质,从手段的背后分析目的,从事件发生的空间和当事人的身份等等细微的地方入手,渐渐地他就看明白了这样一个事实——有人在跟他争夺“皇协军”而且已经成功地争夺了一大半,从思想到队伍。“皇协军”再也不是在鲁南淮北时期的“皇协军”了“皇协军”越来越不像“皇军”的走狗而越来越像中国人了。这个动作可以看成是“攥拳”行动的一部分,而且是最重要的部分。

    按照马甫金的密奏“皇协军”师长宫临济是墙头上的草,风吹两边倒。二团团长常相知排日情绪严重,部属跟随紧密,随时有可能反水。三团团长翟向贵视财如命,全部心思都在捞取钱财上,部下多是烟鬼、毒贩、嫖客和强盗,他的部队根本就不能打仗。自从“皇协军”里出现抗日宣传品,收藏“爱国证”最多的不是二团,而是三团。不同的是,二团的官兵收藏“爱国证”多数是为了反戈一击,而三团官兵收藏“爱国证”仅仅是为了活命。尽管如此,也够可恶的了,吃着“皇军”的粮,拿着“皇军”的饷,嫖着“皇军”征集的“花姑娘”不思为“大东亚共荣圈”报效沙场,居然满脑子临阵脱逃。这样的部队还有用吗?聊胜于无?不,甚至还不如没有。

    按照马甫金的计算方法,情况就不妙了,也就是说“皇协军”齐装满员的一个师三个团,常相知的团有一天会站在对面,翟向贵的团会逃之夭夭,而只有马甫金的团站在“皇军”的一边。而如果以兵力而言,这个团能不能抵挡常相知的团还是未知数,乐观地估计,就算马甫金团同常相知势均力敌难解难分,可是如此一来,这个一向为松冈倚重的“皇协军”一师,实际的战斗力就抵消成了一个零字。

    这太危险了。没有了“皇协军”两千名“皇军”还能做什么事情?真的“相当于两万”?不能那样计算。那是一种战略估算,而不能作为战术依据。征集粮食需要兵力,护送辎重需要兵力,守城扼要需要兵力捉襟见肘那是好的。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天茱山抗日武装来攻打陆安州,那就是猛虎下山势如破竹了。

    接到董矸石的报告,松冈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第二天早餐的时候,问原信有没有听到南方的消息。原信回答说,好像进展不太顺利“皇军”在江西和湖南都遭到了顽强的抵抗。

    松冈吃了一个鸡蛋,就抹嘴不吃了,问原信“你对于陆安州的局势怎么看?”

    原信说“较之宿阳、鲁南等地,陆安州的‘亲善怀柔’工作是最出色的,我们总共已经向派遣军缴纳粮食两千多万斤,支撑二十万部队的需要,还有其他物资。虽然没有消灭抗日武装,但是牵制了敌人约六千兵力,成绩显著。”

    松冈点点头说“你有没有感觉到危险正在向我们逼近?”

    原信说“危险一天也没有离开我们。”

    松冈说“不是一般的危险,而是灭顶之灾。”

    原信瞪起眼珠子,吃惊地看着松冈。松冈说“即便按照你的计算,我们牵制了约六千抗日武装,可是这六千抗日武装难道仅仅是无动于衷地任凭我们牵制?他们很长时间没有发起大规模的战斗了,那么他们在干什么呢?”

    原信说“他们慑于‘皇军’的威力,能够应付‘皇军’的扫荡和清剿已是万幸,哪里还敢挑衅呢?”

    松冈说“你说的有道理,不过此一时,彼一时了。‘皇军’刚刚进入陆安州的时候,士气正旺,敌人一触即溃,军心涣散,不敢以卵击石。那时候我的确认为两千‘皇军’至少可以等同于两万中国军队。可是现在呢?进入春末夏初,怪事接连发生。天茱山的抗日武装招兵买马,战术训练紧锣密鼓。而我们的身边险情不断,抗日宣传品屡禁不止,‘爱国证’充斥了‘皇协军’的各个角落,‘皇协军’思想动荡,反叛行为屡屡发生。好像有一股暗流在我们的脚下运行。‘亲善怀柔’的局面当初就像是你我建树的一块坚冰,曾经牢不可破,而在这种暗流不动声色地冲击下,它已经开始融化了。”

    原信说“好像没有这么严重吧?在中国境内,‘皇协军’内部有点骚动,这是正常的。总的看来还是平静的。”

    松冈从餐桌上翻开一张油印小报,打开后指着那篇告陆安州抗日军民书让原信看“这几个字你认识吗?”

    原信说“认识,‘把拳头攥起来’,就算不认识,这上面还有配图呢。”

    松冈又问“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原信说“这像中共的风格,喊口号,鼓斗志,虚张声势而已。”

    松冈冷笑一声说“这是我半年前的想法。你的思维足足落后了半年!我告诉你,这不是喊口号,不是虚张声势。‘把拳头攥起来’,这是一项具体的战略方针。谁是拳头?你以为仅仅是为了提高天茱山抗日武装的斗志,这仅仅是精神鼓动?不,远远不止这些。‘把拳头攥起来’,就是要把陆安州全体中国人,包括明火执仗的抗日部队、民间武装,甚至还有‘皇协军’、‘皇协政府’乃至‘亲善团’,更乃至二百万老百姓,意志和力量全都聚集在一起。每一个部分就是一个手指,他们全部凝聚起来,那是个什么概念?那就是洪水猛兽,那就是我们的灭顶之灾。”

    原信怔怔地看着松冈大佐,脸上突然堆上了鄙夷的笑容“太君,也许我们过于高看敌人了。从东北到华北,再到鲁南,太君见到过全体中国人团结抗战的局面吗?各路军阀尔虞我诈,诸侯党派之争永不消停,内耗之热情远甚于抗击‘皇军’之热情;老百姓对政府恨之入骨,民不聊生,望风逃难;军官敲骨吸髓,士兵厌战求生。‘皇军’不正是凭借这些,一路西进,一路南下,所向披靡,如入无人之境的吗?太君不要太多虑了。”

    松冈仍然满面阴云地说“原信君,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这可是圣人之言。作为军人,不仅要居危思危,更要居安思危,何况我们现在的平安只是短暂的表面的。我再说一遍,我们的脚下有一条暗河!有一句话你说对了,纵观陆安州的态势,确实有一个非常讲究战略和效率的指挥体系,而这个体系的最高决策者,很像是中共的风格,很像人民战争原则。挑拨离间,瓦解对手;开展政治攻势,开展信仰教育;发动百姓,扩大武装,等等。循序渐进地把散乱的、各自为战的甚至互相对立的各派势力凝聚在同一面旗帜下,把拳头攥起来!”

    原信说“以卑职之浅见,把所有的中国人都集结起来,那是不可能的。中国内部矛盾重重,就连陆安州也是危机四伏。就像中共说的,政府是老百姓头上的大山,政府和百姓是对立的;军官欺压士兵,军官和士兵是对立的;富人盘剥穷人,富人和穷人是对立的。他们怎么会为压迫和欺负自己的人而战呢?不会的,他们每个人只会为自己的小算盘而战。”

    松冈叹了一口气说“原信君,你这话只说对了一半,可是你忽略了一个最重要的事实,他们都是中国人,当‘皇军’打进来之后,一旦他们的思想教育得体,组织方式有效,那么如你所说的上述诸多矛盾都会得到缓解,中国同大日本帝国的矛盾就会上升到第一位。过去我们看不到这一点,是因为围绕我们身边的都是变节了的中国人,可是他们并不代表中国精神,并不代表中国民族素质,他们只是小小的,走狗而已,不能以偏概全,把他们就理解为中国人,那样要吃大亏。”

    原信说“那么太君,我们该怎么办呢?”

    松冈说“一定要找到那个沈轩辕!”

    原信吃了一惊问“谁,太君说的是谁?”

    松冈说“沈轩辕,中国政府任命的陆安州行政公署专员兼警备司令。我的直觉告诉我,除了国民政府的公开身份,他还应该是中共的高级指挥人员。他没有死,他就在陆安州,有可能就在城内,也有可能就在我们的身边。他在观察我们,分析我们,有时候指挥天茱山的抗日武装偷袭我们,有时候在内部煽风点火离间我们,有时候公开跳出来戏弄我们。他已经伸出手掌了,已经开始收拢五指了,他的关节在嘎嘎作响,陆安州东西南北各个方向的热血正在向他的手腕上凝聚。我们绝不能让他把拳头攥起来,我们要先下手,一个一个地剁掉他的手指,让他攥出一手断骨烂肉。”

    原信一言不发,等待松冈的进一步指示。

    松冈说“一、命令董矸石收网,‘皇协军’内和‘亲善政府’内部的一级嫌疑分子统统抓起来。二、请方索瓦启动‘抛砖计划’。”

    原信说“哈依!”

    松冈说“收网不要收得太紧,‘皇协军’内团以上的不要动,‘亲善政府’内,署长以上官员不要动。”

    原信说“可是,宫临济、夏侯舒城和常相知,全都在‘一级’的范围啊!”松冈说“现在还没有确定沈轩辕的行踪,还需要他们表演。”

    原信说“如果他们逃脱怎么办?”

    松冈眼睛一瞪说“这个问题应该问你自己!”

    原信说“这真是养虎为患,如果当初太君能够当机立断,把他们都喀嚓了,也用不着这样费神劳心了。”

    松冈吼道“原信君,请你说话注意一点!”

    原信立马缄默。

    松冈说“原信君,你知道从鲁南到宿阳,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皇协人员’为我们服务吗?”

    原信知道松冈又要挖苦他,苦笑说“不明白,请太君明示。”

    松冈说“就是因为松冈联队是我这样明智、清醒而且有谋略的军官担任联队长,而像你这样一脑子杀人放火、浅薄无知的军官,只能当参谋长。如果我们两个人换个位置,他们一定会溜之大吉。”

    原信说“是!”松冈说“养虎自有养虎的道理,不养起来怎么知道他是虎啊!把虎养起来,只要不放虎归山,就可以拉大旗作虎皮,就可以狐假虎威。知道他是虎了,为什么还不杀呢?是因为你不道这虎是否成精了,这虎有没有把山里的虎都吆喝起来,那些虎们将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当然,今天不杀不等于明天不杀,不让你杀不等于不让他杀。明白吗?”

    原信说“明白!”

    其实是半明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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