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荫里

    (一)

    出租车里的空气有些憋闷，于是滑动把柄，一阵清风扑面而来，阮宁顿觉神清气爽。看着窗外流动的风景，看着阔别四年的家乡，她的眼眶有些潮湿了。

    武汉的变化真是太大了，宽阔的公路两旁，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装潢气派的购物中心，满街的ic电话亭多少次，只有在梦里才可以和故乡的重逢，如今即在眼前，终于回来了，终于要到家了，此情此景，叫她如何能按捺住心中的那份激动呢？

    “嘎——”车停了，在一个狭窄破旧的小巷口。

    小巷四周都是高楼大厦，唯独这里横竖轮不着拆迁，它就那么有些赌气地立在中央，反倒给人一种遗世独立的沧桑感。

    奶奶曾经在来信中告诉她，附近的德韵里，吉庆里都拆迁了，就剩下她们居住的这个巷子没拆，据说是巷尾连着街道办事处，被作为古文化建筑保护对象，成了历史的见证。

    在这样一个毫不起眼的小巷里，居住过多少平凡的人们，发生了多少动人的故事，游荡着多少过去的幽灵？

    想到这里，阮宁抬头看着巷口石门楣上雕着的“榆荫里”三个大字。

    “这不是宁宁吗？”阮宁认出是隔壁四号的王婶。

    “唉呀呀，真认不出了。见到你奶奶了吗？”

    “正准备进去呢。”

    “噢，”说着她便向巷里嚷开了“阮家奶奶，快出来看哪，您孙女回来了。”

    唉，王婶还是这么个大嗓门，多少年了都没变。阮宁微笑着耸耸肩，便拧起一箱行李跟着进了巷子。

    什么都一如既往，四个春夏秋冬并没使小巷更色多少，小巷里的天空依旧横着一根根竹竿，竹竿上是各色洗涤好的衣服，甚至还有尿布，湿湿的，像老人沮丧的脸庞。也有牵着一根塑料绳，悬挂起涂满花椒，香料的腊鱼，腊肉。就连墙角的钉子上也不遗余力地挂着仍在滴水的拖巴。她怀念地看着这些，一切都是那么熟悉，那么亲切

    阮宁家住在五号，木门“咯吱——”一声被推开了，踏入这个不算太大的天井，印入眼帘的还是那棵有些病怏怏的老树，还是那张铺着橡皮垫的方木桌，桌上还是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杂物。

    这时候，阮奶奶腰间系着一条围裙，急匆匆地过来。

    “宁宁。”

    “奶奶。”阮宁仍像一个小孩子般扑向奶奶怀里哭起来。四年前，当她接到b大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当她拎着一箱行李即将离家的时候，她也是这么扑向奶奶怀里哭着。

    阮宁六岁时，父母就在一次车祸中丧身，是爷爷奶奶把她拉扯大的。不幸的是五年前，就连非常疼她的爷爷也病逝了，奶奶便成了她唯一的亲人。

    “宁宁乖，不哭啊，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了。”奶奶仍是那么疼惜地拍拍孙女的肩膀。阮宁听话地擦去泪水，抬头看着久别的亲人，奶奶原本花白的头发如今索性变成一片雪地，额头上也新添了好几条皱纹，于是眼泪又涌了出来

    晚上，奶奶张罗着要做一顿丰盛的晚餐为她接风洗尘。吃过饭后，街坊邻居便都凑进屋子里来，有的是送些包好的饺子汤元，有的是借口拿个盆儿什么实则进来话家常的。

    “阮奶奶，你们家宁宁越长越标致了，又是名校的高材生，您真是好福气啊。”

    “宁宁姐，北京好玩吗？你去过几次万里长城？照相了没？”

    夜深了，爬着竹梯，阮宁上了自己那个小阁楼，这儿早被奶奶打扫得干干净净。一路上上的颠簸跋涉，到家后的寒喧应酬，已让她感觉全身疲乏，钻进被窝里，嗅着棉絮中透出的幽幽的清香，感受着丝绸面料紧贴肌肤的舒爽。到家的感觉真好！阮宁满足地笑了，很快地进入了甜美的梦乡。

    (二)

    一股嘈杂声，伴着起伏不定的吆喝声将熟睡中的阮宁惊醒了，怎么会这么吵？她突然记起这里是家乡的小巷，不是宁静的大学校园。

    小巷里有一家门口挤着很多人，一对夫妻模样的一男一女相互指手画脚，星沫横飞，好像在激烈地争吵些什么。

    “好你个李老六啊，你这个没良心杀千刀的，我嫁到你们李家十几年，做牛做马，一把屎一把尿地把儿子拉扯大，容易吗？我还不都是为了咱这个家嘛。”一个四十岁左右的泼辣女人正指着面前的丈夫喋喋不休，那个戴眼镜的丈夫只好唯维喏喏地频频点头。

    “我知道，这我都晓得，咱家多亏了你。”

    “光知道有个屁用啊，眼睁着快熬出了头，可以住进大楼了，你你你你却把刚分到手的房子让给隔壁的王新，你以为你是雷锋再世啊？”

    “话可不能这么说，咱们挤挤还能过，人家王新更困难，一家老小六七口，儿子还等着分房结婚呢。况且他马上要退休了，这是最后一次，我比他年轻，将来还有机会。”

    “见你娘的鬼，我怎么这么苦命哪，瞎了眼嫁给你这个二楞子啊”一阵哭爹喊娘声。

    周围的人都上来劝着，这时候，人群中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扑通”一声跪倒在戴眼镜的面前。

    “兄弟，难得你这么关照我，这份人情我心领了，房子我不要了，为此弄得你们两口子闹矛盾，我看着心里也难受啊。”

    “老哥哥快请起，这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大家都是老邻居，房子您一定得要，不然就是不给我面子了。”

    这个叫“王新”的男人紧紧抓住对方的手，眼睛里流淌着一种晶莹的东西，久久地只是说着两个字“谢谢，谢谢”

    渐渐地，人群散开了，阮宁的心中却窝着一股热切的情感——在这钢筋混凝土的丛林中，关爱与真情并没有因狭窄的巷子和高楼大厦的挤压而消失，而是深植在许多善良人们的内心深处。

    (三)

    阮宁想着想着，心境一下子豁然开朗，高高兴兴地跑出吃了一碗好久都没吃到的热干面，然后回来帮奶奶做事，她只有一周的假期，要多抽出点时间陪陪奶奶。

    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阮宁一边剥花生，一边和奶奶闲聊着。

    “宁宁，你还记得于骞吗？就是住在咱家楼上阿婆的外孙，以前你们俩不是挺谈得来嘛？大伙儿都说你们要好得就像一家人”

    她整个人一震，不由得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陷入了遥远的回忆

    阮宁永远忘不了那个秋日的午后，她从里屋跑出来，准备取回那本放在天井里木桌上的金庸小说倚天屠龙记，却看到一个男孩子正捧着它津津有味地读着。

    “这本书是我的，请你还给我。”

    他并没搭理她，仍自顾自地看着。阮宁有些生气了，好个没礼貌的小子。

    “你妈妈没教过你，不经过别人允许是不可以拿人家的东西吗？”

    他终于抬起头，眼底扫过一丝冷漠的寒光。

    “我根本没妈，我妈早死了。”

    说完便把书丢给了她。

    阮宁一惊，没吭声，只是轻轻地走过去，又把书递给了他，他赌气地把她的手一掀，书掉在了地上，她又从地上捡了起来，拍拍书面上的尘土，再次塞到他的怀里。

    “其实我也没有妈妈。”

    于骞这才认真地打量起面前的阮宁，他发现在这个小女孩的眼眸里，隐现着一种亮晶晶的东西，像黑夜里闪耀的星星。

    似乎一切都是冥冥中注定的，他们在经过了这么一场小纠纷后，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他们是因为一本金庸小说而认识的，所以他俩总爱呆在于骞的小房间里，神侃金老小说里的人物和情节，还亲切地称呼他“老爷子”

    “我喜欢老爷子的小说，主要是因为其中的所谓‘侠骨柔情’——因义舍命，为爱殉情。你呢？”

    “你说得对。不过，我更看重这柔情的一面，这人性的一面。我欣赏张翠山和殷素素两情相依，生死与共的悲壮，好美！我钦羡纪晓芙和杨逍昙花一现，无怨无悔的相恋，好美！我沉醉于杨过和小龙女跨越辈份，我行我素的激情，好美！这样才能构成人的天地，情的世界，有味的人生。”

    那时候的于骞，眼睛亮亮的，充满了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热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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