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bsp;杨明远又纵声地笑了起来,多滑稽!他们在草丛中研究有没有刮胡子,却骂他是发神经,真不知道谁有神经!
“你听,他在笑。”女的说。
“你怎么对他那么有兴趣?”男的说,“别理他。坐过来一点,唱一支歌给我听。”
“唱什么?”
“随便。”
女的唱了,轻轻地,低柔地,一字一字地:
我走遍了茫茫的天涯路,
我望断了遥远的云和树,
多少的往事堪重数,
你啊,你在何处?
……
他听呆了。用手托着头,愣愣地望着河水。“我走遍了茫茫的天涯路,我望断了遥远的云和树,多少的往事堪重数,你啊,你在何处?”歌声在水面回旋,往事在水面回旋,曾有过的梦和失落的梦都在水面回旋……泪水慢慢地滑下了他的面颊,跌落在草地上。人,怎能失落一切,失落得干干净净,像他这样?用手捧住头,他哭了。
“哦,”那个女的又说话了,“听!听!那个人在哭。”
“是吗?”男的说。
“我们走吧!”女的显然不安了,“有个疯子在那儿,怪可怕的。”
草地上一阵子声音,他们站起来了。手挽着手,他们离他远远地走过去,女的披着长长的头发,走了一段,还回头来看看他。男的把她拉走了,他听到那女的低而柔的一声:
“你说,他会不会自杀?”
他们走了。他仍然坐着,那女的温柔的语气引起他内心一阵激动,一个陌生的女孩子!似乎也寄予了他一份同情。他又笑了,他嫉妒她身边的男孩子!有情的人是幸福了,老天保佑他们!但愿“我走遍了茫茫的天涯路,我望断了遥远的云和树……”只是唱来取悦对方的。但是,谁保险二三十年后,他们中的一个不会坐在水边凭吊着今天?
夜深了,他站起身来,抖落毛衣上沾的露水。现在,做什么呢?该去了。另一个世界不见得比这一个世界好,但,最起码,另一个世界是他所陌生的。慢慢地,他踱向水边,可是,等一下,有人来了。一道强烈的电筒的光线落在他脸上,闪了他的眼睛,他吃了一惊,愤怒地说:
“谁?”
“你在这儿干什么?”来人走近了他,是个警员。
“不干什么。”他说。
“那么,跟我来。”
“凭什么?”他反抗地说,“我爱站在这儿。”
“站在这儿做什么?”
“想问题。”
“好吧,有问题别在这儿想,换个地方如何?到我们那儿去谈谈。”警员的神态倒是和颜悦色的。
“别管我!”他暴躁地说,“我刚刚想通。”
“想通什么?”那警员显然是管定了闲事。
“想通了——”他冒火了,“你是个混蛋!”
“好,”那警员的手一下扣上了他的手腕,立即紧紧地不放,说,“果然是个疯子,我还以为他们胡扯呢!来吧!跟我来!”
“我是疯子?”明远气得浑身发抖,“那么你也是疯子。”
“好吧,就算我是疯子,你跟我来!”
“我不去!”明远挣扎着说:“我告诉你,你捉疯子的话,满街的人都是疯子,这世界上没有一个人不疯,整个地球就是一个大疯人院,我现在已经待在疯人院里了,你还把我往哪儿捉?”
“瞧,”那警员自言自语,“满口疯话都出来了。”他把杨明远的手腕扣得更紧,温和地、劝解地说,“跟我来吧,我们不会把你关进疯人院去!”
“见了鬼!”明远叫,“疯了的不是我,是你!你抓住我做什么?白耽误了我的事情!”
“耽误了你什么事?”
“去认识一个陌生的世界!”
“好,好,跟我去认识去吧!”
“放开我!”明远恼怒地大吼了起来,“我不是疯子!我不是疯子!”
另一道电筒的光落了下来,第二个警员出现了。
“怎样?老李!”新来的警员说,“是不是疯子?”
“是的,是的,去多叫几个人来!”第一个警员一迭连声地说。
“不是,不是!我不是疯子!”明远大叫。拼命地想挣扎出那警员的掌握,那警员却死死地扣住他不放,两人在岸边挣扎着。接着,许许多多人都跑了过来,包括另外两个警员和许多看热闹的人。明远发现自己已陷入了重重包围,跳着脚,他只能不断地大吼大叫:“我不是疯子!我不是疯子!我不是疯子!”
一个警员取来一副手铐,他被铐住了。于是,他就在大吼大叫声中,被推攘着,拉扯着,簇拥着向堤上走去。
梦竹握着明远的信,带着一份慌乱而凄迷的心情,在街上胡乱地走了一段时间,接着,她站住了。拭干了泪痕,她深深地呼吸,试着去思想和分析。这样茫无目的地寻找,就是跑遍台北市,也未见得能找到。然后,她想起了王孝城。或者,明远会去看王孝城!更或者,王孝城会留下他,这念头一经来到她的脑中,她就变得迫不及待了。叫了一辆三轮车,她跳了上去,匆匆地报出了王孝城的住址。一面急急地催促着:
“快一点!快一点!”
车子如飞地停在王孝城的门口。王孝城惊愕地接待着她,诧异地说:
“怎么?这么晚——”
“明远呢?明远来过没有?”梦竹急切地问。
“是的,他——还没有回去吗?”
“他什么时候来的?”
“大约一个多小时以前。”
“现在呢?”
“我不知道呀,他没有回去吗?”王孝城诸异地望着梦竹。
“他走了!他不会回去了!”梦竹语无伦次地说,“他再也不会回去了,他走了!不知道走到什么地方去了。”
“你别慌,”王孝城安慰地说,“慢慢地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看!”梦竹把那始终握在手中的一束信纸往王孝城手中一塞,“他留下了这个,就这样走掉了。不知道走到什么地方去了。”
王孝城迅速地把那封长信看了一遍,然后抬起头来,深思地望着梦竹。怪不得明远的神情那么奇怪!怪不得他说话那样隐隐约约的,像在打哑谜一样!自己竟糊涂到听不出来!从椅子里跳起来,他拉住梦竹说:
“走!快!我们找他去!”
“你知道他在什么地方?”梦竹仰起脸来问,心中燃起了一线希望。
一句话把王孝城问住了,台北市那么大,天知道他在什么地方?何况,他还很可能根本就离开了台北市!但是,等一等!他用手拍了拍额头,明远说过些什么话?他在记忆中搜寻:一个最贫穷的人,应该做些什么事?无人的山洞……缩在里面别出来……回家,回到来的地方去……淡水河和嘉陵江……他猛地打了一个寒战,不祥的感觉迅速地抓住了他。
“糟糕!他一定……”
“他怎么?”梦竹急急地问。
王孝城摇了摇头。
“走吧!快!我们去找找看!”
走出房门,奔向了大街,王孝城叫了一辆计程车,直驰向淡水河堤。下了车,他拉着梦竹沿着堤边走去。梦竹开始颤栗,她知道王孝城在想些什么。抖索着嘴唇,她口齿不清地问:
“为——为——什么——到——到——河边来?”
“他提起淡水河,”王孝城说,一面在河边搜寻地望着,“他提到淡水河和嘉陵江,还说了些奇奇怪怪的话。”
梦竹的心脏向地底下沉去,她了解这几句话的背后藏着些什么可怕的东西。她的头发昏,手心中冒着冷汗,眼睛模糊,而步履蹒跚了。明远,明远,别做傻事!明远,明远,你还年轻,你画家的梦想还没有实现!明远,你为什么想不开?你为什么不和我当面谈清楚?你为什么不把你所有心里的话告诉我?风在呜咽着。河堤边冷清清的。夜色已深。越向前走就越荒凉。水面黑黝黝的。明远,你在哪儿?你在哪儿?
一群人向前跑去,一对青年男女引颈向前面望,两个警员煞有介事地也往河边跑。出了什么事?河堤边闹哄哄地围着一大群人,有人在喊叫,警员在镇压……
“有人投了水!”王孝城说,抓住梦竹的胳膊,下意识地想阻止她继续前进。
“不,不!”梦竹*着,虚弱地吊在王孝城的胳膊上。“不,不!”
“不是,”青年男女中的一个开了口,“不是投水,是一个疯子。”
“疯子?”王孝城透了一口气。
“是的,”女的说,“一个又哭又笑的疯子,警察正在捉他。”
那群人走近了,围着的人指指戳戳,警察在吆喝着阻止人群靠近。而那个“疯子”,戴着手烤,正在重围中暴跳如雷地大吼大叫:
“你们才是疯子!你们是一群疯子!我要告你们妨害人身自由!把你们一个个捉起来,全关到疯人院里去!”
“噢!”梦竹惊喊,用手揉着眼睛,泪珠扑地滚落,“是明远!是明远!”她喊着,笑了起来,笑着又哭。“是明远!是明远!”她奔了过去,分开人群,不顾那拦阻的警察,一直扑到明远的面前,抓住了他的手,悲喜交集,竟语不成声:“明远!你让我找得好苦!”
杨明远正骂得火冒十八丈,看到一个女人扑向自己,以为又来了一个疯子,等到看清楚了,不禁愣住了,站在路边,他愣愣地发起呆来,王孝城正和警员大办交涉。梦竹仰起了满是泪痕的脸,看到杨明远那满头乱发,胡须遍布的样子,不禁又痛又怜又辛酸。摸了摸他骨瘦如柴的手背,她像安慰一个流浪已久而回了家的孩子,低低地说:
“都好了。是不是?明远,一切都过去了,我们回家吧!”(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