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天气已然不像以往般炎热。窗外阳光明媚,不见蝉音,树枝被风一吹,枝条依依晃动,送来阵阵清香。
云月玺正在铺子中和胡归户一起核对账目,云月玺本不识字,但是胡归户慢慢给她说账本上的字样,她也就记住了,如今看个账本没大问题。
他们正在核对时,便听得外面有些吵嚷声,一个高亢的男声道“文昌侯夫人、小姐到——”
云月玺和胡归户对视一眼,把账本锁好,出门去看发生了什么。
两顶软轿一前一后停下,上面下来一个眼睛狭长、紧抿双唇的貌美妇人,她脖子上有些细纹,被一个婆子搀扶着,那双手倒是保养得非常好,身后的云朝阳面如彩霞,刻意收了那股子飞扬跋扈的劲儿,显得有些木。
云月玺看着她们,知这二人来者不善。
真可笑,原身在侯府吃了她们那么多苦,受了这么大的罪,最后这两母女反倒一副被占了天大便宜的样子,死死纠缠。
胡归户本有一丝紧张,他朝云月玺看了一眼,发现她虽纤弱,但是盈盈的眸子直视外面,并没有一丝躲避害怕。
胡归户忽而就放松下来,他怕什么呢?
侯夫人再如何,也只有深宅妇人的手段,她之前陷害自己,仗的不过是侯府的势,之后抹黑云月玺,也是深宅惯用的抹黑名声那一套,翻来覆去就用这么个招数,而云月玺的反击则不然,胡归户虽不敢揣测她了解当权者不喜欢那条律例,会拿文昌侯府开刀,但是,因为云月玺的动作,文昌侯府阖府摔在地上爬不起来是不争的事实。
文昌侯府的婆子对着云月玺的铺子喊道“夫人小姐到了,还不出来迎接?!”
“玲珑,勿要如此。”侯夫人似是教训那婆子,“月玺也是被我养大的孩子,算是你半个主子,你怎能对她如此无礼?何况,咱们出了府门,你那些高高在上的架子,在府里摆摆也就罢了。”
婆子不敢多言,侯夫人端着和善的笑,竟真像是个慈眉善目的菩萨。
侯夫人惯会作戏,就连四周对她本有不满的百姓,见状也嘀咕,觉得传言有所不符。
云月玺看着侯夫人没说话,表现得格外生疏。
她没有和侯夫人做出那等母女团圆的景象,围观的百姓也不敢断定她们之间的关系。
侯夫人哀叹一声,上前几步,想拉着云月玺的手,被云月玺躲开。
侯夫人心下尴尬,按理来说,云月玺是不会这么抵触她的,她养大了她,在她刚回府那两年,她以为她是骄阳,也抱着她睡过觉。
之后,云月玺身份泄露,她彻底厌了这个害她女儿的女子,让全府都不给她好脸色,她还跑来找自己求安慰。
侯夫人捻着佛珠,心下一叹,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这鸟儿对母亲的依赖、喜爱之情,怎可能是说散就散的,她现在别扭冷漠,只是或许被她之前的冷待和骄阳的纠缠伤了心,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一个未出阁的小丫头,能知晓什么厉害,自己哄几句也就罢了。
侯夫人抹抹泪“我的儿,你这些日子辛苦了,一个女子支撑这么大个铺子,母亲都心疼你。前些日子的事情,母亲都听说了,是骄阳的错,也是几个嚼舌根的丫鬟不知天高地厚,挑拨你们之间的感情。”
她向身旁的婆子使了个眼色,那婆子朝后面道“带上来。”
几个婆子立即带着两个被五花大绑的女子上来,正是那天的翠枝和绿袖,两个丫鬟身上伤痕累累,鼻青脸肿,看起来极为凄惨。
侯夫人厉声道“便是这两个蹄子妖言惑众,拿些听来的谣言糊弄小姐,我的儿,你也清楚骄阳,她回京那么久,虽说天真烂漫了些,又何曾有过狠毒之举?都是这两个丫鬟,仗着小姐单纯,便撺掇了她。骄阳呢,是她耳根子软,不辨是非,母亲也责罚了她,若是月玺你还不解气,母亲这就为你出气。”
侯夫人见云月玺无动于衷,命人道“打!”
这两个丫鬟都是卖了身给文昌侯府的,他们的确能责罚,当即有婆子拿着细长的棍子,一下下朝翠枝二人身上打去。
那二人跪在街上,棍子一下下抽打在她们身上,她们声声哭号“错了,月玺小姐,我们错了!”
“您大人有大量,原谅我们吧,我们当时猪油蒙心,月玺小姐,您要是不原谅我们,我们会被打死的。”
那责打她们的婆子抹了下眼泪,一副不忍再打又不得不打的模样,喝道“谁让你们求饶的?你们自己做了那龌龊事,便是被打死也活该。”
围观百姓都有些看不下去,这娇滴滴的姑娘,犯了错罚了也便罢了,真要打死不成?
有某些人便望着云月玺,认为她有些铁石心肠。
这时候,云骄阳眼中蓄着泪,她哭不出来,但是思及侯夫人的吩咐,生生用帕子遮住手,以手掐自己的胳膊,吃了痛才哭出来。
“母亲,求你让人别打了,她们都是我的丫鬟,伺候了我这么久。”云骄阳泪意涟涟,“母亲,我已经知错了。”
侯夫人冷着脸“别给我说,给月玺说,你之前做出那等混账事时,怎么没哭?”
云骄阳便又哭着对云月玺道“月玺,算我错了,我当时只是气不过,我没有要断你的生路,我想的是哪怕我砸了你的铺子,母亲也会接济你,我没想过真要害你,我只是太生气了,如今,你想对我做什么都行,随便你惩罚我,你放过翠枝和绿袖吧,她们伺候我那么久,我不忍心。”
云骄阳这番唱念做打,什么水平也不需要有,只要眼泪和表现出所谓的善良。
她们一行人人多势众,你一言我一嘴,竟硬生生地模糊了焦点,好像翠枝和绿袖被打,真是云月玺的错一样。
云骄阳也从那个张扬跋扈的侯府千金变成了一个虽有小错,但是体恤下人的形象,云月玺则变成了斤斤计较、铁石心肠的人。
云骄阳听到围观百姓说什么“她年纪也还小,看起来不像那么坏”,“侯府千金,没点骄纵脾气也不正常”。
她压住心里的喜意,只觉还是母亲高明!示示弱,不就什么都有了?
云骄阳得了甜头,更是道“月玺,你无论怎么责罚我,怎么打我都好,只要你原谅翠枝和绿袖……”
她抽抽噎噎,话还没落完,就听到云月玺斩钉截铁的声音“好。”
云骄阳连抽噎都被吓回去了,这是什么意思?母亲不是说,她只用这么说说,不会被真打吗?要是云月玺真的打她,还想不想要名声了?
云月玺看她的表情,缓慢朗声道“你说,让我打你,我就原谅翠枝和绿袖,我答应了。”
“那日,是你指使那两名丫鬟拆我铺子,罪魁祸首是你,我可从没说要惩罚那两名丫鬟,我一直不原谅的是你,现在,你说让我打你,那我答应了。”云月玺看着云骄阳惊诧的脸,“你那么想救翠枝和绿袖,现在,我成全你,看你这样子,你不会只是嘴上说说要救丫鬟,实则完全不想吧。”
云月玺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云骄阳被赶鸭子上架,只能道“当然不是,我……”
侯夫人见现下状况不好,忙道“月玺,你别这样……你一个女儿家,将来要嫁人的,你这般泼辣怎么嫁人?”
云月玺丝毫不退缩“夫人,我只是个商人,商人不泼辣些,没法生存,夫人要的面子,是对你们公侯之家的小姐来说,对我而言,我铺子的首饰质量上乘,别人来买我的首饰,不是来买我的性子,我愿意泼辣。”
侯夫人一愣,想来,她接触的都是些要脸的小姐,云月玺这样的,她从没见过。
明明生得眼似春华,怎么是这般的滚刀肉。
围观百姓也暗暗点头,对,他们买这个漂亮老板娘的首饰,的确不在意老板娘的性格,不过,看老板娘性子一向柔柔弱弱,文文静静,现在凶悍起来,倒也让人生不起恶感。
她说得没错,冤有头债有主,要打打那个小姐,不关丫鬟的事。
云骄阳没察觉到百姓对云月玺的恶感,更是心底不服,母亲说得对,云月玺就是长了副狐狸精的长相,之前引得宋世子为她心醉神迷,宋世子现在都不大待见她,现在也是,这些人当初那么诋毁她,怎么到了云月玺铁石心肠的时候,他们就不出言指责了?
他们就是被云月玺那张柔弱的脸给骗了!
云骄阳正暗恨,云月玺已经走到她面前,冷着脸再度确认一句“你说愿意自己被打,也要救你的丫鬟,因为你善良,对不对?”
“……”云骄阳再蠢,现在也知道该说对,何况还有侯夫人对她疯狂使眼色,让她忍一时之气。
云骄阳憋闷道“对……”
话音未落,她便被云月玺狠狠扇了一耳光,云月玺手上戴着一枚玉戒,扇过去时,玉戒硌在云骄阳面上,她的脸当即红了起来。
云骄阳头脑一热,在众目睽睽下被掌掴的难堪让她双颊发烫,恨不得当即钻进地里去。
可是,她还在强忍,母亲说的,人天生同情弱者,厌恶施恶者,现在云月玺打她越狠,之后,别人就会厌恶她。
云月玺扇了一耳光不够,凑到云骄阳耳边,一改之前的柔弱、受害者形象,反而压低声音“你是不是以为我名声要毁了,而你能踩着我翻身?你永远不可能翻身,你不会被封为郡主,在京城地位已定,在圣旨下达的那刻,你就已经输了。”
云骄阳听她如此说话,更是气怒,只是强憋着。
没料到,云月玺又扇了她一耳光,她的发饰都被扇歪了“你被你母亲骗了,你是想挽回名声嫁给宋世子对吧,这怎么可能?以宋世子的门楣,他怎么会娶一个被商户女当街掌掴的小姐?他丢得起那个脸吗?你看看,所有人都看到了你的丑态。”
云月玺一点一滴冲击云骄阳的心防,侯夫人那种人,脸皮极厚,她为什么要去找侯夫人?当然是让最弱的云骄阳露出马脚,才更简单。
云月玺再飞快扇了云骄阳两个耳光,同时小声道“宋世子一直青睐我,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是我的。”
云骄阳的眼陡然睁大,挨了这么多打,还要被云月玺奚落。
她彻底忍不住,再也顾不得母亲的嘱咐,推开云月玺“你以为你是什么贱婢?你给我提鞋都不配,你只是一个低贱的商人,宋世子是我的!”
所有人闻听此言,全部大惊失色。
围观百姓也不知道怎么会有一个女子当街说哪个男人是她的,这,当真是匪夷所思。
侯夫人也吓了一跳,顾不得疼云骄阳,当机立断“堵住她的嘴!”
云骄阳被侯夫人溺爱惯了,现在见她不帮自己,还要堵自己的嘴,更认为云月玺说的是对的,她被母亲害了!
“母亲!”云骄阳挥开那些冲上来的婆子,婆子们知道她是夫人的心头肉,又知道她一向记仇,如何敢用力,竟然一个都没奈何她,云骄阳道,“母亲,你明明说我给那两个贱丫鬟求情不会被打,那两个贱丫鬟害我一辈子都成不了郡主,我为什么要给她们求情啊?现在我被她当街打了,哪家好人家会要我?”
云骄阳责怪侯夫人,侯夫人一时气得发抖,
她的女儿怎么这么蠢?谁会蠢到当街说哪个好人家要她,她就这么愁嫁?
确实,因为云骄阳到了说亲的年纪,侯夫人一直会对她说让她抓住宋世子,宋世子门楣高,嫁过去便会一直享福,但是,侯夫人也没想到云骄阳会蠢到这份儿上,她如何能这么装不住话?
侯夫人颤着手“还不把这个逆女的嘴给我堵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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