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围城了,谁还有心思伺候人,就算死,也要与家人死在一块儿,因此那些家就在丰县的下人,一早得到消息之后,便做鸟兽散,各自回家与家人团聚去了。
往日里红红翠翠、莺莺燕燕的修竹院里,安静的好像没有人在似的。
凤歌一面唤道:“二公子?”一面推门进去,发现凤安年静静的坐在书桌之前,眼神空洞,正慢慢地磨着一块好墨,不知多久,还在磨着,却没有下笔的意思,地上全都是书本与宣纸,看来这里的主人曾经发泄似的将桌上的东西全部扫到地面,大概是因为砚台与墨放得远,没让他够着,这会儿正在磨墨撒气。
“如此好的徽墨,又磨得如此浓稠,二公子莫非是要画一幅泼墨山水?”凤歌故意开玩笑。
忽然听到有人说话,凤安年的表情像是被人吓了一跳,好似从梦中醒来一般,眼神这才凝聚,看见凤歌:“啊,戈姑娘,你怎么还在这里?北燕人围城了,要打仗了!”
凤歌点头:“我知道,因此特意过来看看你。”
就这么短短一句话,凤安年的脸色骤然一变,眼圈顿时红了,他缓缓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又将眼睛睁开,如此这般强压住将要夺眶而出的泪水:“没想到,父亲兄长将我抛下,最后竟然是你一个普通朋友想着过来看我。”
说完,他又发狠似的将墨块用力在砚台上磨了数圈:“我从小腿有残疾,知道父王从不喜我,因此我专心习文练字,只希望有朝一日,能在文字方面取得成就,不求父王待我如大哥一般,至少,至少也不该像对待路边的陌生人一样,他说我腿脚不便,就免了晨昏定省,我知道,他根本就不是因为怜惜我,而是因为,我每次出现,他就会觉得,我是他的耻辱,王爷家怎么会有一个瘸腿的儿子,我也不想啊!每次大节下,我去行家礼,他看见我的样子,就好像看见了过街的老鼠,早早打发我离开,生怕被往来的宾客看见我,给他丢脸。”
凤安年越说越伤心,眼眶里含着的泪水再也忍不住,顺着他清瘦的脸颊,一滴一滴,不断落进砚台里,将那一洼墨池激起一圈一圈小小的涟漪。
本以为他在王府里过的衣食无忧,没想到,心里竟也有这么多难过的事情,不过想想也是,父亲就这么带着长子跑了,根本就不管他的死活。
其实,凤歌倒也十分明白律王如此做的用意,上京打着的旗号是拜见皇帝,家中这个腿脚不便的二公子,自一生下来就没有进过宫,好好的又不是年底又不是整日子又不是成年礼,带着他跑到京里,实在是让人心生提防,有一种举家逃蹿的感觉。
只怕这位二公子,就算是个活蹦乱跳的健全人,也跑不了留守的命运,律王做事一向谨慎小心,谁知道北燕人能不能成事,万一北燕人就这么被打退了,到时候来查是否有勾结北燕之事,他也可以说自家儿子还留在丰县,怎么可能会是自己勾结北燕呢,要是丰县城破,二公子与城同死,他还可以扮演一个悲伤父亲的角色,博得世人的同情,如此完美的计划,只需要牺牲一个本来就是残疾的二儿子就可以了。
世人只想着虎毒不食子,谁又会想到,为了权谋,人性可以有怎样的扭曲。
站在律王的角度,凤歌能够想通一切,只是眼前的凤安年,显然是不能接受这样残酷的事实的,这位十六岁的少年,哭的好像三四岁的孩子,无助弱小又悲伤。
凤歌从来都不会安慰别人,皇宫之中,不相信眼泪,遇到需要哭泣的事情,要么出手解决,要么忘记它,向前看,再喜欢的东西,也绝不为失了它而哭泣,哭泣没有任何用处,宣泄,也只不过让别人看见自己的软弱而已。
只是这些道理,现在讲给凤安年听,也实在没有意义,凤安年也算饱读诗书,道理,他未必不明白,只是事临到自己头上,一时难以释怀而已。
此时凤歌自己也是被北燕人包围的一员,她自己心中是坦然无畏的,因此无法感同身受的去安慰凤安年,她只是坐在凤安年身边,默默陪着他,最后,等凤安年的哭势减轻之后,从旁递上一块手绢。
虽然什么也没说,只是陪伴的力量,已经让凤安年心中一阵温暖,他接过凤歌的手绢,将脸上的泪痕仔细擦拭干净,声音有些嘶哑,却也已恢复了平静:“抱歉,让姑娘见笑了,我一个大男人,竟然在你面前哭得收不住。唉,也难怪父王总是看我不顺眼,我的确是个没用的废物。”
他自嘲一番之后,看着手中的丝帕,抱歉的对凤歌说:“现在我身边连一个仆人都没有了,污了姑娘的帕子,真是对不住。”
“不过一条帕子,莫在意。”凤歌淡然一笑,看着凤安年将那条被泪水污了的手帕收起来:“将来,若我能逃出生天,必重谢姑娘。”
咦咦咦,这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画大饼?
凤歌眨眨眼睛:“若是丰县之围能解,天下安定太平,二公子能不能答应我三个要求?”
“什么要求?”
“暂时还没想到,等我想到再说吧,到时候,二公子可不要推脱哟。”凤歌一笑。
凤安年摇摇头:“我一个残废,就算是侥幸能从这次兵祸之中活命,父王与大哥回来,又哪里有我地位,我能答应姑娘什么要求呢?”
“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你去做那些作奸犯科的事。”
凤安年看着她的笑脸,无奈的笑道:“若是作奸犯科的事,兴许我还能做到,罢了,如果姑娘不嫌我空口说白话,那,我就在此应承姑娘了。”
说着,他想从自己身上找东西做为信物,却发现,自仆从离开之后,自己身无长物,什么值钱的东西都被奴从给卷光了,想到自己平时对他们也不薄,大难临头,且不说护在他身边,就连他的东西也要谋走,不由又是一阵悲从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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