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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兴庆宫出来, 原本还神色凝重肃穆的萧嵩, 脸上的表情竟然迅速变得悠然自得起来,他在长安内从同旁的身份贵重之人遇见,还能笑着打个招呼,谈论几句。
刚巧,又和寿王打了个碰头之后,萧嵩先停下了脚步,然而,先开口的, 却是寿王李瑁。
“萧相公,”对于萧嵩这等朝中重臣,李瑁自然是颇为礼遇。
萧嵩也还了一礼,“王爷可是要去拜见武惠妃娘娘?”
寿王李瑁点头, “正是如此, 阿娘这几日略有不适, 我便想在其身边侍疾。”
大概是春夏之交, 换季的时候, 早晚气温寒凉变化,最易让人身体不适。还在李瑁之前,李瑁的王妃杨玉环便已经入宫侍疾。
两年前,武惠妃便欲以自己的亲子寿王李瑁为太子,玄宗问及宰相李林甫的时候, 李林甫也是对寿王李瑁大加赞赏, 极为推崇。
然而, 武惠妃和李林甫等人未料到的是,经历过废太子李瑛一事后,玄宗对于自己的子嗣同重臣结交一事,颇为敏感,免不了的便心生厌弃之意。
以至于,在玄宗多年独宠武惠妃,又有宰相李林甫大力推举的情况下,玄宗非但没有立寿王李瑁为太子,反而在自己剩下的儿子中挑挑拣拣,最后还是打着立长的名字,把原本几乎无任何根基的第三子李亨给捞了出来,就此册立为太子,其母杨嫔,还是在经此一事之后,才被封为杨“贵“嫔,就只多了一个字而已。
李亨骤然被封为太子,面对的便是玄宗后宫之中,三千宠爱在一身的武惠妃、以及前朝在想李林甫的疯狂反扑。
母系卑微,手中权柄更是有限,李亨虽贵为太子,却不得不每日兢兢战战、谨小慎微,就怕稍有不慎,便落入李林甫等人罗织的滔天罪名之中。
萧嵩摸了摸他那一把美髯,感慨道:“王爷仁孝。娘娘见到你,定然便觉心中舒畅,早日病消。”
寿王李瑁听了,也不由得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来,“借萧相公吉言了。时候不早,本王便先行一步。”
萧嵩点头,目送寿王李瑁入宫之后,才收回目光,踏在朱雀大街光滑的石板上,面上神色平和,心中却是心思变幻莫测。
绑架了自家宝贝孙女的三个市井无赖,早在当日便已经被幕后之人灭口。
不过,也是凑巧,那个杀人灭口之人,使用的竟然是军中兵刃,由于尸体上只有一道刀口,便是那致命重伤,于是,还被那仵作一下子就给认了出来。
不过,萧嵩的眼睛里便露出了一点冰冷的笑意。
那刀用得好啊!那仵作认刀伤也认得好!一举牵扯到了北衙六军,可算是直接戳到玄宗最为敏感、防备的地方了。
萧嵩毫不怀疑,便是这次险些出事的不是他萧家的孙女,换成一个寻常百姓,玄宗只要知道那个刀口,便是将长安城搅得翻天覆地,也得将那幕后之人给揪出来,再做分辨!
心里不停的想着事情,萧嵩在长安城的朱雀大街上慢慢悠悠的走着,手里还握着一块玉佩,被他无意间信手把玩。
身边萧府的护卫牵着马,就这么一言不发的跟在旁边,随时待命。
就在两日前,萧嵩的手里,还一直都是把玩着一串被西明寺高僧开过光、诵过经的佛珠的。
只不过,萧燕绥在西明寺受伤之后,萧嵩骤闻此事,手中一紧,握着的那串佛珠的穿线,就这么折断了。
当时,周围侍奉的几个心腹婢女慌忙跪地去捡,不过,等到这串散了线的佛珠被人盛放在玉盘上,一个不差只待匠人再次小心将其穿好的时候,萧嵩却无所谓的摆了摆手,“既然线断了,想来这佛珠与我无缘,就先收起来放着吧!”
那婢女一听,哪敢细想,究竟是佛珠无缘,还是西明寺无缘,低眉垂首的将玉盘中的佛珠,就这么散着个的直接装入匣中,放在库房里压箱底了。
“武惠妃身体不适……”萧嵩在口中默默念了一句,而后才发出一声轻轻的感慨,他萧家的孙女前两日不也意外受伤么,明明还只是春夏之交,偏偏各种事端层出不穷,“多事之秋,多事之秋啊!”
萧嵩摇头晃脑的感叹了两句之后,本来是想要回府的,不过,路过陆府的门前时,想到了前几年已经离世的陆象先,又想到了自己的结发之妻贺氏,也不知道她这次愿不愿意进宫探望探望那位武惠妃。
一时之间,萧嵩心中思绪万千,不由抚掌驻足,脚下一转,不过,在他往陆府大门那里走过去之前,却又对自言自语一般的念叨道:“突然上门还空着手,总是不好。”
索性,萧嵩直接招了招手,便对着自己身边跟着的一个护卫道:“你去家中,取了我昨日才得的那壶酒来!”
萧嵩近日得的好久,也就只有昨天那两瓶,还因为这个同亲家裴耀卿裴相公拌了两句嘴。
那护卫一听,心中了然,便立刻翻身上马,冲着萧府回去了。
徐国公萧嵩未送名帖便突然拜访,那门房被惊得瞪大了眼睛,片刻之后,一个人一溜烟的冲进院中去报信了,另一人则是忙不迭的打开了正门,将突然出现的贵客请了进来。
今日休沐,陆象先的长子陆泛时任秘书少监,想来若是无人约他外出赏花踏青的话,人应该就在家里呢!至于陆象先的次子陆广,这会儿还是沂州刺史,并不在京中。
萧嵩的护卫牵着马跟在后面,将马的缰绳交给了门房之后,这才疾走两步,跟了上去。
萧嵩和陆象先乃是同辈,当年,萧嵩为官,其实还是陆象先为其举荐。
同时,萧嵩和陆象先还是连襟,两人俱是娶妻会稽贺氏。徐国公夫人贺氏和陆象先之妻贺氏,更是一母所出的亲姐妹。
还未至中院,得了消息的陆泛便已经亲自迎了上来。
虚受了陆泛一礼之后,萧嵩亲切的拉着陆泛一起,摆了摆手,笑道:“并无甚大事,不过是路经此处,便想进来坐坐,你阿娘身体可还好?”
陆泛答道:“母亲近日多读佛经,身体倒还硬朗。”
两人正说着话,便有一贺氏身边的婢女前来禀告,“萧相公,娘子有情。”
说起来,萧嵩其实还是贺氏的妹夫,他也是听说了武惠妃身体微恙之后,才突然想到了陆象先和贺氏,便顺路过来瞧瞧。
陆泛面露迟疑之色,因为母亲贺氏只说了有情萧嵩,他却不知,自己该不该继续陪着。
不过,萧嵩倒是干脆,直接一伸手,拉着陆泛一起,还特别不见外的念叨了他三句两句道:“你这是被你阿耶给教傻了吧!在家休沐之时,不去你阿娘身边侍奉也就罢了,这会儿去见你阿娘,你是又躲个甚?”
萧嵩毕竟是长辈,陆泛被念叨的有些头晕目眩,一时之间也忘了辩驳,母亲礼佛喜静,不喜旁人打扰。
只不过,若是这话说出来,估计又得被萧嵩斥上两句,在你阿娘面前,你这个儿子哪里称得上是旁人?!
那婢女足下无声,低眉顺眼的也不多话,只管在前面带路。
萧嵩拉着陆泛一起,入了小佛堂之后瞥了一眼案上供奉的香火,不由得在心中微微一哂。
——他这两日,可是看见脑袋上没毛的秃驴就觉得气不顺。
他萧家的宝贝孙女,早不出事、万不出事,偏偏就在那个西明寺中,便险些被歹人暗害了去,若说西明寺全无牵连,怕是道觉和尚自己都不信!
若真是不入凡尘世间的方外之人,又何必为难他萧家的女儿?
既已入了这六丈红尘,又何必还每日吃斋念佛,顶着一副道貌岸然的皮囊,行那卑鄙之事,平白的招人厌弃!
见了陆象先之妻贺氏,萧嵩总算是稍稍收敛了些,握着自己手中把玩的美玉,坦然笑道:“阿姊,近来可好?”
贺氏点了点头,也道:“看你模样,和我那妹妹,想来都还好吧!”
萧嵩微微颔首,“劳烦阿姊惦记。”他的目光落在这小佛堂的佛香、木鱼、檀香、经书之上,随口道:“阿姊若是无事,倒是不妨请人过来说说话聊聊天,也免得无聊。”
贺氏的眼睛里终于闪过了一丝哭笑不得的笑意。
她都到了这个年纪了,便是陆府办了宴席,家中管家主持的人,也合该是陆泛之妻,陆府现在的主母,她这个辈分的老太婆,早已经垂垂老矣,可不就是闲极无聊,吃斋念经诵佛的过日子。
也就自己这个妹夫萧嵩,说起话来,仿佛自己那妹妹还是闺阁少女,无聊了便要呼朋引伴的寻些闺中手帕交玩耍。
闲聊了几句家常之后,萧嵩道:“我刚刚在兴庆宫门前,正巧遇到了寿王,听说武惠妃身体微恙。”
玄宗对武惠妃素来最是宠爱,兼之武惠妃虽无皇后之名,这么多年的盛宠下来,却早已经有了皇后之实。如今她身体病了,朝中那些身份贵重的命妇,说不得便得去探望一番。
话到这里,贺氏那带着几分苍老的眉梢,几乎是狠狠的抽动了起来。
早些年,中宗是个不管事的,韦后做大,安乐公主野心勃勃,求请中宗册立她为皇太女不得后,更是大肆干预朝政。
身为安乐公主姑姑的太平公主一面冷眼旁观,一面便和还仅仅只是王府之子的李隆基合谋,一举镇压韦后之乱,而后,促使睿宗即位。
偏偏,睿宗这又是个不大管事的。
太平公主再次权倾朝野,被睿宗册立为太子的李隆基也羽翼渐丰。
每逢朝中要事,睿宗说的最多的便是两句话——
“此事,太平公主可已知悉?”
“此事,太子可已知悉?”
几乎成了傀儡的睿宗似乎本就无甚自己钦定一切的权力欲望,遇事便有太平公主和太子帮他决定,对此,睿宗毫不在意,可是,太平公主和太子李隆基却是介意得紧。
太平公主想要废掉不好控制的李隆基再立太子,李隆基也想要把从干政到专政越发放肆的太平公主废掉。
而在这期间,陆象先,便处在了一个相当微妙的位置。
起初,太平公主势大,李隆基虽为太子,毕竟年龄稍幼一些,陆象先被荐为宰相,却又不肯依附于太平公主门下,那会儿,在李隆基眼中,陆象先定然是难得不畏太平公主强权的清流。
太平公主何许人也?单独去磋磨陆象先的妻子这等内宅女子的手段,她是向来不屑的,她要做的,是直接在朝堂之上堂而皇之的磋磨陆象先,至于贺氏,那就只是个陆象先的搭头而已。
等到先天政变后,太平公主身死,李隆基继位,身为他的拥趸的陆象先,却又反过来,极力保护曾经依附投靠于太平公主门下的官员。
陆象先此举,极大的稳定了先天政变之后风雨飘摇的朝局是真的,但是,被玄宗所厌,却也是真的。
贺氏曾经在大明宫中、在太平公主面前受到了无数讥讽和耻辱,结果,好日子没过几天,陆象先便又得了玄宗的厌弃,被罢黜宰相后,离任京师,临老的时候,才重回长安城,又等到病逝之后,方得玄宗追赠尚书左丞相,赐谥文贞。
贺氏这一生,仿佛都和大明宫、而后是兴庆宫的主人过不去。
武惠妃早有皇后之尊,独占玄宗宠爱数载,她未能封后的最大原因,无非就是因为,她姓武,她的姑祖母乃是武则天,她的叔叔乃是武三思。并且,因为父亲早逝,武惠妃幼年便得武则天庇护,从小于宫中长大……
这会儿,贺氏竟然又从萧嵩口中听到了武惠妃三个字,眉梢抽动,竟是难得失控一般的流露出了几分憎恨、无奈和厌倦之意。
萧嵩都没想到,贺氏的反应会这么大,他呆了一瞬,才忙道:“阿姊,我就随口这么一说,你就随便这么一听,可别动真气。”
萧嵩的妻子,徐国公夫人贺氏进宫之时,便是玄宗都亲切的称其为亲家母,何等宠信礼遇,武惠妃对她,自然也是处处照顾。
就是这样,徐国公府人贺氏有事没事都不愿意往宫中走动,不愿和武惠妃谈天说笑,唯一的原因,自然只能是怜惜自己一母同胞的亲姊了。
正在这时,有陆府的婢女领着一人进来。
萧嵩抬头一看,可算是松了口气——他派去回家中取酒的护卫已经回来了。
登门拜访的礼物总算是能够补上了,刚刚这个话题,也是时候该换一换了。
萧嵩招了招手,就让自己的护卫拿着酒便进来了。旋即,他又是一点不客气的就使唤着陆府的婢女,让她取了酒杯过来之后,便拆开这瓶据说是作为礼物的美酒,先给贺氏斟满,然后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接着就把酒瓶放在了案上,陆泛和萧嵩的儿子萧华才是一辈,让他去自己倒酒很正常,让他上桌听着就已经很不错了。
萧嵩喝了一口酒,轻声叹道:“我和陆郎亲如兄弟,阿姊你和吾妻又是同胞姐妹……当年他便最好美酒,我今日才得此酒,唯有两盏,却总要让他也尝尝的。”
贺氏的手指虽仍白皙,但是,因为年迈,骨肉之间却是有些枯槁,她手指微颤的举起杯来,轻轻的抿了一口,仅一小口,便被刺得一阵剧烈的咳嗽,眼底泛红,仿佛连肺都要咳出来。
陆泛就坐在一旁,闻到杯中佳酿,尚未来得及品味,便被母亲这一举动惊得魂飞魄散,就要起身去扶,却被萧嵩一巴掌拍了下去,“你喝烈酒没咳嗽过啊?”
片刻后,终于止住了咳嗽的贺氏,苍老的眼睛里带着几分湿润之意,声音闷涩,气势却在,如此,方才开口道:“果真是平生未见的美酒佳酿,若是他还在,想来今日说什么也定不会放你走了。”
萧嵩摆摆手笑道:“不醉不归,本当如此。”
说着,萧嵩还忍不住炫耀了一句道:“这是我孙女特意孝敬给我的!”
——虽然说好了第二天也给裴耀卿送去两瓶就是了,不过,毕竟有个亲疏先后嘛,裴耀卿已经排在自己的后面了,他也就不继续和裴耀卿争了。
贺氏神色微微一动,握着酒杯的手指收紧,却并未说什么。
陆泛见了,不能冷场,便直接开口附和着赞赏了两句,然而才突然回过神来。
——不对啊!萧嵩哪来的会酿酒的孙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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