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开了。
安姬兰赶紧从树缝间望去,有一群步兵在前头开路,台阶上放着一卷正待展开的红色地毯,这些事实显示她等的时刻不远了。仆役的制服非常时髦漂亮,职位高的绿色衣服上佩戴许多金色细繐,职位低的则在金色钮扣上雕刻塞法罗尼亚的纹章。
从公使馆敞开的大门,她看到水晶吊灯及大理石楼梯。
塞法罗尼亚公使馆此祖母的住宅大得多,是由贝格瑞福广场两座紧邻的大厦打通合而为一,并把两栋楼的入门改成中间一道大门。
大门顶端旗杆上飘扬着一面巨大旗帜,使人印象鲜明。带有罗漫蒂克色彩的旗帜常使安姬兰的心儿跳跃,精神振奋。
有几次,她梦见自己泛舟大海,登陆希腊岛,找寻一片叫阿波罗的陆地。根据书上记载,这地方会发出一种世上罕见的奇异之光,她正为追求此光而来。梦醒时,不禁哑然失笑,知道自己的梦境不太可能实现。
或许,只有等父亲大发慈悲,如她所愿地允许她到印度去居住,当船带着她行经地中海航向苏伊士运河时,她将经过希腊岛,届时方能一瞥希腊岛南端的这座岛屿。
等了许久,依然不见王子。安姬兰有点不耐烦,如果他不赶紧回来,自己就不能再多待,得赶紧回屋去了。
祖母睡醒时便会拉铃唤人,等哈娜慢慢走进去,第一个就问哈娜要热水瓶,接着是找她的孙女儿。
“找安姬兰小姐到这儿来,哈娜。”她总这么说:“报纸上还有许多文章她没有念给我听呢。但是先把眼镜递给我,我想看看我的帽子有没有戴正。”梅威夫人在年轻时是人尽皆知的美人。她有一个特殊的习惯,就是那镶有美丽小蕾丝边,系着蓝色缎带的无边小帽必须端正地戴在她稀疏的发上。
因为有一旧教区神父拜访她离去后,她偶而一瞥镜子,发现自己和神父会谈的那一大段时间,帽子竟然一直歪歪斜斜的,这副模样使她觉得自己丑陋万分,所以打这回起,她坚持一天至少照十来次镜子,才脑葡定自己的帽子的确端正了。
“他到底在那里呢?”安姬兰很纳闷。
她想,是不是午宴不如她想象的正式,而王子被某位冶艳动人的小姐迷惑得脱不开身,干脆不赶回来了?安姬兰在这两年来从祖母的叙述中了解不少社交圈的事。有些女人特别打扮得妖媚诱人,不仅为了吸引丈夫的注意力,更希望引起绅士们的垂涎,成为群众的焦点。
不只是国王的新宠引起其它夫人妬羡,而发生争风吃醋的事,安姬兰更发现无数的事件都牵扯着她听说过的一些可爱女人。
梅威夫人年轻时也周旋于名人绅士之间,所以她谈论的尽是当代美女的故事,如名扬一时的朗粹太太、德格瑞夫人及沙勒兰公爵夫人。
但是她们都年华老去,新生一代美女如云,不亚于前辈,在社交界放出异样光芒。安姬兰从读报的经验中发现祖母对报上所提年轻一辈的女人认识得很少,这些女人美丽华贵的礼服为贵妇人杂志争相罗致为插图。
她尽力想象到底那个女人能吸引王子的注意?如果王子能说流畅通顺的英语,他会如何向她搭讪?
不知在什么书刊上记载着希腊的上流社会人士大多以法语互相交谈,她认为这几近乎叛国的行径是对该国的一大侮辱。
为什么他们不以身为希腊人,能说希腊话为荣呢?记得父亲和一些长辈常勉励她,身为英国人,便承继上帝所赐美好的一切。
案亲远居异乡,她更能体会他说这话时的感受。毕竟,不列颠王国已征服印度,女王统领着整个印度,而且印度总督的重要性与欧洲任一国王的地位相等。
“或许终有一天爸爸会受命为印度总督,”安姬兰想:“那时,他就不能拒绝我到印度去了。”
想归想,事实却是事实,居住在印度的贵族侨民中有许多富甲当地足以为总督的,那是一介军职人员所能问鼎呢?而且她知道父亲尽忠职守,不求名利,只要战况所需,便即刻整装待发,率领所属部队,奋战于北疆。
“男人酷好打仗,”有一次母亲很凄切地说“奋不顾身,拋儿弃女的。身兼两职的太太最厌恨战争了。”
“为什么男人都喜欢战争呢?妈妈。”安姬兰问她。“因为战争是一种冒险,一种挑战,而男人的本性就是喜欢冒险,愿意接受挑战,”母亲很忧愁地说:“他们认为在家闲坐无事是最无聊、最笨的事。”
母亲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女人被迫拱手把丈夫送给战争,送给男士俱乐部,更送到另一个女人的怀抱里。”
母亲说到此处,方想起小安姬兰是她倾诉的对象,马上改口说:
“小兰,练琴的时间到了,不要浪费时间来跟我谈话。”
安姬兰一直忘不了母亲的感慨,她很渴望知道父亲不让她到印度的理由,是否因为他找到另外一个女人来代替母亲的位置?但是她敢肯定,无论是谁都无法做得像母亲一样好,因为母亲是那么美丽温柔、善良亲切。
这些美德不正是男人渴求的吗?难道还有其它令人不解的吗?
安姬兰对自己提出了这些问题,但却无法加以回答。究竟,她对人类了解太少,又如何能回答这些有关人类感情生活及人际关系的深奥问题呢?
母亲在世时,请过一位女家庭教师来教导她。后来她搬到城里投靠祖母,进入一所经过严格挑选,直辖于女王陛下的女子学校就读,继续完成学业。
她很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学识此多数同龄的女孩要丰富得多,见闻也广博得多!她知道,这都得归功于自己的博览群籍。
同学所谈论的事不外乎“何时能正武进入社交界?”“父母会不会为她们举行盛大的舞会或小小的庆祝会?”“那位男士会邀她共舞?”“是否有人带她们参加泰晤士河畔每年举行的赛船会?”之类的琐事。
祖母的身体起初只是些微的疼痛,后来病况逐渐沉重,精神也日愈衰弱。安姬兰眼见自己“进入社交圈”的希望随着祖母的病体与日俱减,甚至残酷地像凋谢的花朵般成为永不可及的奢望了。
有时,梅威夫人说:
“我必须赶紧好起来,为你安排一个宴会。我真的和那些有你这年纪女儿的女主人们失去联络了。不过,你很快就会被邀请参加正式的舞会。”但是后来,只有报纸报导某一舞会的盛况,描述一些她认识的客人时,她才稍微重提舞会的事,而不给安姬兰些许的承诺。
“只有等爸爸休假回来时,才可能举行了。”她自忖。
她敏感地想到,父亲不可能只为了看她而千里迢迢地从印度赶回英国。
“如果我是一个男孩子,一切就大不相同了。”她自言自语地说。
这的确是实情。
案亲一直盼望有子嗣,而她却是唯一的女儿,令他大大地绝望。
她猜想,父亲一定认为把自己丢给母亲抚育,便算尽到做父亲的责任。幸而母亲能干,以正确的方法抚养她、教育她,她才顺利地长大。安姬兰激愤地叹了一口气。
等了这么久,依然不见王子踪迹。她知道自己在园子里待了很久,祖母一定快醒来找她了。
“如果我不故意等他,”她自忖“他就会出现。”
她记得保姆一再说过:
“笨人才会守株待兔!”
现在她做的正是这类傻事,一个劲儿地守着兔子,结果一无所获。无疑的,王子此刻一定正与某位美丽性感的女人谈情说爱,所以无法按时间到公使馆。
“我真希望知道公使馆里面是怎么布置的。”安姬兰暗想。她相信馆内的装潢一定豪华得令人眩目,但是以往她仅从书上稍微了解一点大使馆或公使馆的情况,却从未身历其境,所以她心中也描绘不出一幅具体的图案来想象馆内华丽的程度。
忽然联想起父亲告诉过她印度境内有那些壮丽的英式建筑物。
首先是建筑在加尔各答城的总督府,那庞大庄严的结构已经被制成小模型,在凯德雷斯顿会馆里展示,供人观摩。这座会馆是名建筑师罗伯亚当在全英国所建一系列意大利式建筑物中最重要的一座。
此外,在孟买郊区有一座宫殿式的建筑物,却不像是用来当大使馆的。
左想右想,搜尽枯肠也想象不出公使馆内像什么?只好努力回忆书中所载,座落于法国,一度为包利娜公主所拥有的英国大使馆内部的情景。王子仍然形踪渺然,安姬兰不愿再干等,从久站的树丛里转间身,看见凸凸舒适地躺在跟前的草地上,为片刻的松散感到满意万分。
“起来,起来,你这个懒惰虫!”安姬兰叫着牠“赶紧到阳光下跑跑,活动活动筋骨,对你有好处的。”
好像为了以身作则,她即刻启步越过了草坪。她跑得那么轻飘愉悦,彷佛脚不着地似的,只见纤细的身影一飞而过。
她一口气跑到花园另一端的树丛边,回转头找凸凸时,才发现牠一动也不动地坐在原地,睁大水汪汪的眼睛望着她。远望过去,牠那白绒绒的身子静坐在绿油油的草坪上,就像一片翠绿的地毯中特别点缀一团白色的花朵。安姬兰为自己方才疾步快跑那副不够淑女的姿态感到腼腆,只好安慰自己,除了凸凸以外并没有别人看她,何况只要不踰矩,能随心所欲是最惬意的了。
“我得记得找个球给凸凸玩。”她自语“仆人们一定把牠喂得过饱,牠才懒洋洋地不想动。如果我不好好注意,牠真会太胖了。”
她喜欢看凸凸玩耍、跳跃时那种活泼的样子。但即使是轻松的时候,凸凸仍维持一种别的狗所没有的尊严。
她慢慢地走向凸凸。“你真是名符其实的懒虫!”她说“现在我们要回家了,待会儿你得乖乖地蹲在奶奶床边时,可要后悔刚才没有尽情地玩乐。”
她说着话时,耳边传来一阵马蹄声,她迅速地跑回窥视的老地方。
这一回,她果真能随心所愿了。
她看见两头壮硕的黑马拖着那部王子方才外出搭乘的无篷马车,从广场西端走向公使馆。
马车夫坐在厢座上,戴着一顶佩有徽章的帽子,两旁有步兵护卫。他策马到公使馆正门前,那副夸大的样子令人觉得他自认为不可一世。
安姬兰身材娇小,尽力垫高了脚尖,拉长了脖子才能把马车四周的景象尽收眼底。王子终于清楚地出现在眼前,此他略矮的公使亦随伴在侧。宽广厚实的肩膀,黑发顶上硬挺的帽子,这副模样比她记忆中更英俊,也更魅力十足。
侍从们先摊开红色的地毯,铺满台阶,然后再恭恭敬敬的打开马车门。副官先跳下马车,直立着等候王子下车。
他张开嘴巴说了一些话,虽然安姬兰听不见说话内容,却清楚地看到浮现在王子嘴角那抹浅浅的笑容。
然后,他走上台阶,进人大门内,消失了踪影。
她十分欢悦,心跳加快,能够看见王子实在太兴奋了。
马儿起步准备离开,安姬兰彷佛从梦幻奇境中醒来,知道自己期待的盛况已经结束,必须赶紧回家。她急忙抱起凸凸,从腰间的安全口袋里取出钥匙,跑到园门开了锁。
她开着门的当儿,王子的马车从眼前经过,继续左转走向广场的尽头,以便进入建筑物的背面空地停靠。
安姬兰再锁好园门,抱着凸凸,穿过马路。
快走到对面的小径时,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这偶发事件在她以后的岁月里回想起来,真算是一种缘份的预兆。
鲍使馆里饲养的一只丑陋无比的姜黄色猫恰巧从墙角走到栏杆前窥视路人。
如果世界上有真正令凸凸不悦的东西,那就是公使馆里的这头猫了。安姬兰相信这只黄猫一定自知凸凸对牠的恶感,所以也畏惧三分。但牠却会利用安全时机,发出各种自己才懂的语言来激怒凸凸,嘲弄凸凸。
譬如公使馆和祖母家两户的后庭院仅隔一道高墙,黄猫常常故意在墙的那一头制造怪声,惹得凸凸在这边狂怒的大吼、大叫,但只闻声不见影,却也奈何牠不得。
黄猫从栏杆缝里前后左右张望一下,并没有发现安姬兰怀中的凸凸。牠认为安全无虑,便跳出栏杆外,大方地走在小径上。
凸凸猛一瞧见牠,突然以势不可当的力量挣脱安姬兰的怀抱,跳到地面上。
黄猫突见劲敌当前,危机四伏,在措手不及的情况下,来不及跑回原来躲藏之处,就毫不考虑地飞过小径,上了台阶,准备一头窜入公使馆正门。凸凸下决心要逮住牠,无论猫的速度有多快,牠仍然紧跟在后,穷追不舍。
牠们穿过正忙着捆卷红毯的使馆仆役,疾奔入敞开的大门内。这一剎那之间,安姬兰只看到一道闪电似的白光追逐一条黄色痕迹而去。
安姬兰限看这光景,真是束手无策,只好跟在牠们后面追跑,希望能抓住凸凸。
她毫无意识地登上台阶,跑进使馆门里。
使馆里有几个卫兵站着守卫,但她没瞧清楚,只一个劲儿地盯着地上,找寻凸凸。
终于看到凸凸蹲在大厅远程一座植有蜘蛛抱蛋树的中国大花瓶前守着,显然牠把猫儿逼进花瓶和墙角的空隙间。想到不共戴天的猫狗随时会厮杀起来,安姬兰急忙趋向前去想安抚凸凸。
“凸凸!凸凸!”她压抑住紧张的情绪,温柔地叫牠。
黄猫从瓶后尖叫一声,凸凸也不甘示弱地狂吠。猫儿突然施展出卖艺般的身手,轻轻一跃,跳到花瓶的瓶口处,再顺利地攀附楼梯栏杆。
穿过栏杆,登上楼梯便一溜烟地消失了踪影。凸凸无计可施,只有干瞪眼,咆哮着看牠扬长而去。
安姬兰弯下腰去抱起了牠。
“你怎么可以这么顽皮呢?”她转过身准备离去,发现一个人挡住了去路--正是刚才她偷看的王子!
她暗想,他脱下了帽子比方才在马车中的模样迷人多了!站在自己面前,更比想象中高大得多。
四目相接的那一刻,她僵在那儿好一会儿,不知该说什么妥切的话。
觉察出大厅中好多只眼睛都注视着自己,安姬兰怯怯地说:
“我对不起真对不起。”
“你的狗显然并不喜欢我们的猫。”王子说。
他开口说话后,安姬兰心中对他的一个疑问得到解答。
他能说一口纯熟的英语,略带一点希腊腔。
“我我抱歉,”她又说:“但牠们早就互相仇视了。”“你是说你的狗和我们的猫原本相识?”王子问道。
经王子这么一问,安姬兰才发现自己过于唐突。
“我住在隔壁殿下。”她说着,努力想补救自己方才的失礼。
“这么说,你认识我而我却不认识你,”王子说“因为你已经清楚我的身份,我却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叫安姬兰梅威,殿下。”
“我很高兴认识你,梅威小姐。”王子说“而且,我对你的狗十分好奇。”
说着,他注视她怀中的凸凸。凸凸仍东张西望地搜寻黄猫。
“牠是一种很稀有的品种,殿下,”安姬兰解说道“这是北京狗。”“果真如此!”王子欢叫“我早就应该知道的。我听说过,也读过种种有关这些中国狗儿的事,只是没有机会亲眼见识一下牠们的真面貌。”
“很少人见过的,”安姬兰说“在一八六年时才有第一只北京狗送到英格兰。”
她边说内心边想着:真是意外呀!自己竟把北京狗的常识当成一篇演讲稿般,滔滔不绝地对着自己所好奇的男士谈论起来。
“我看的什么书上也这样记载的,”王子说“我记得英军焚烧北京的圆明园时,第一次找到了这种狗,便带回英国来--对不对?”
“完全正确。”安姬兰说“但是,殿下,除了您以外,很少有人知道北京狗的出处及长像的由来原因。”“我认为,在这个论题上,你懂得此我更多。”
王子正待说下去时,一个副官走到他身边。
他用希腊话报告一些事情。安姬兰仔细聆听,试图分辨出他们讲些什么,最后只懂一个字:“等候”
“当然,好的。”王子点点头回答他。然后转向安姬兰说:
“梅威小姐,我希望我们还有见面的机会,那时我们可以讨论一下北京狗的好战精神。”
他说得这么有趣,使得安姬兰不禁微微一笑。
“我感到万分荣幸,殿下。”
看见王子眨眨眼睛,她也不自觉地跟着眨一眨。“这头凶猛的龙狗叫什么名字?”王子问道。从他称之为龙狗的这点看来,他对北京狗懂得确实不少。
“凸凸,殿下。”
“那么,我应该谢谢凸凸把这么可爱的邻居介绍给我。”
为了之前的失礼以及现在的赞语,安姬兰屈膝,深深地行礼致意。
王子点头答礼后,一个副官护卫着安姬兰走到大门口。
“午安,梅威小姐。”他口音很重的说道。
“午安。”她边答话,头也不回地急急下了台阶。
她走回家时,一颗心竟然奇矣邙不停地砰砰跳动着。
“我见到他了!我见到他了!”她真想大声呼叫“我见到王子了!他此我想象的还要绝妙多了!”